【逝者】張爺爺

我想他總有些不平則鳴吧,受了一輩子冤屈,心胸再豁達也不能全部遺忘。于是就在即將離開的日子里呼告。

張爺爺一家從前住西安大差市東一道巷,有一座四合院。雖然早在1985年西安凱悅(阿房宮)酒店項目選址時他就被迫搬離了,但我關于張爺爺的記憶,一直頑固地停留在那兒。

因兩家老人的淵源,我和表姊妹們常上張爺爺家去消暑。大概是年紀小個子矮的緣故,猶記得他家臺階上總有綠苔,延伸上去就是兩扇紅門,門上鑲4塊方玻璃。院子中央有口水井,井口常常落一兩只白鴿。景致漂亮得很。那時我特別感興趣的還是從正廳木樓梯下去,有一個儲藏西瓜等雜物的地下室。那兒簡直成了我們“躲貓貓”的天堂。游戲累了,在地下室睡午覺,起來再吃張奶奶給做的精致點心,簡直是愜意到極致的享受。

今年生日前,卻突然接到張爺爺去世的消息。張爺爺已經97歲高齡,凱悅酒店都開了20余年,但我和我的童年記憶,才第一次面對分手。

張爺爺名叫張光祖,1912年3月生,1934年畢業于北師大,1934年赴法留學,獲教育學博士學位。“西安事變”前他返回西安,擔任西安臨時大學副教授。1938年任國民黨西北干部訓練團、黃埔軍校七分校上校政治教官。1942年又任西北干部訓練團教導部主任??箲鹌陂g他與同學汪大捷在寶雞辦“俘虜收容所”,收容改造日本戰俘??箲饎倮笏o去國民黨內的一切職務。1951年后他被長期羈絆于成都。1975年定居西安。

由于當時的教育背景,在我兒時的頭腦里,國民黨除了蔣介石就沒有其他人了。玩耍時只是隱隱聽說張爺爺曾是胡宗南的部下(全然不知胡宗南是誰),胡宗南“跑路”時,張爺爺自恃是愛國進步人士,居然不走,結果被當作潛伏大特務(僅憑懷疑)判了22年——當年有期徒刑最高年限不過20年。他是國共合作時期的干部,和楊虎城將軍關系很好,還營救過后任延安陜甘寧邊區副主席的楊明軒,但這些功績在風聲鶴唳的年代全不作數了,冤獄坐了足足25年他才重見天日。不過出獄后的張爺爺還是很猛,審判“四人幫”前“民革”省委請他談意見,他居然真的談了:說審判“四人幫”當然沒問題,但法院未審,主席(華國鋒)就下結論說不會判死刑,可見權大于法。全場一時鴉雀無聲。關系好一點的人怪他說話像非洲來的野人,他無所謂,一笑而過。

張爺爺是我童年時惟一“大肆”夸贊我的長輩。在我家,小孩子表現得好是應該,表現不好會被打,我因為功課還不錯,算是被打得少的。姥姥姥爺都是工作狂型壽星,對小孩子教育相當嚴格,一句“還不錯”已經是高級嘉獎,和張爺爺沒法比。張爺爺有個漂亮孫女名叫黃鶯,在我眼中可謂婀娜多姿。但張爺爺卻說,“田田和我們家黃鶯一樣漂亮,可以打95分。”我足足激動了一個下午——那是我第一次被異性打分!

張爺爺喜歡跳舞,我的第一支舞就是他帶出來的。后來在大學畢業舞會上跳狐步,我可以在舞伴的牽引下腳不沾地飛旋兩周,全靠童年啟蒙的深厚功底。學跳舞的那陣,張爺爺曾透露,他有在軍部舞會上一晚上濕透4件襯衫的紀錄。舞會上,有一位女士擦肩而過,彼此感覺不錯就共舞一曲,分手時互留姓名——原來對方竟是著名舞蹈家戴愛蓮!戴奶奶的一句“跳得不錯”,被張爺爺引為領舞的令牌,教孫女們跳舞責無旁貸。

張爺爺為人豁達,廣交朋友。他赴法國里爾大學的學費還是楊虎城、孫蔚如二位將軍資助的。“西安事變”后他遇見在巴黎“軍事考察”的楊將軍,擔任翻譯和向導,苦勸他不要回國。但楊將軍去意已決,拜托張爺爺回西安時代他派發給部署故舊買的旅游紀念品。

擔任國民黨黨部組訓處處長時,他以身家性命作保,向胡宗南解釋說楊明軒“年老體弱,千度近視,只想回戶縣老家修縣志”。胡宗南深信不疑,還讓他勸楊明軒轉做戰區司令部高參。后楊明軒被釋放。張爺爺在回憶錄里說起這段往事時慶幸胡宗南后來沒追問楊明軒返回延安的事,否則他可脫不了關系。

大陸允許臺灣同胞回鄉探親后,我在張爺爺家見過許多他過去的同事老友,一些不太方便的老友甚至還拜托兒子、孫子來找他。老兄弟姐妹們聚在一起時免不了要跳跳舞打打麻將。在那個見到老太太染紅指甲就要直呼“老妖精”的年頭,他們讓我見識了正面象牙背面竹片的“腐敗”麻將牌。夏天躲在小院里聽聽“噼里啪啦”的麻將聲和含糊不清的閩南話,躲在廚房里守著鍋邊跟小姐妹們吃吃喝喝,還真是有意思。

不知為何,幾乎所有記憶都濃縮在夏天。也許夏天令人舒展,張爺爺更顯得身高背直,風度翩翩。其實后來我也見過他一兩次,已經完全臥床不起了,神志不甚清楚,有時連親近的人也不大認得,偶爾還大喊大叫。我不愿多看他蓋著花被子躺在床上的樣子,他身上是不該散發出病人氣味來的。我想他總有些不平則鳴吧,受了一輩子冤屈,心胸再豁達也不能全部遺忘。于是就在即將離開的日子里呼告。

2005年春節,剛好回西安采訪。張爺爺在老鋪烤鴨請生日宴,那一天深刻在我記憶里。我像張爺爺的正牌孫女一般,依偎在他身旁,嬌聲問:“您可給我打過95分哦,現在我都老了,給打幾分呀?”沒想到93歲的張爺爺很敏捷地回答道:“100分,現在給100分!”一桌人爆笑,我差點流出淚來:他還是如此配合這個約定的游戲——盡管外公外婆早已不在,表姐表妹風流云散,各自為飽暖打拼。他已老眼昏花,我也不復青春,但好像我們又在一剎那間回到了那座老四合院。

洗出來的照片上,張爺爺穿著一件呢料黑衣,精神矍鑠。我穿淺一個色調的毛衣,戴了一條巴西粉紅水晶和小鉆石吊墜,但我后來再也找不到那顆小鉆石了。那是我工作后買給自己的第一件貴重禮物,很小,但很閃亮,好像我對自己的期許。我想很多東西也如這鉆石一樣,不經意就湮滅了。

網絡編輯:老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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