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人世間》導演李路:“任何時代都是以小人物為分母構成的”丨影視大咖談③
責任編輯:邢人儼
電視劇《人世間》中周家一家之主周志剛退休后從大三線回到老家、城鄉結合部的“光字片”。即便如此,一家人過年也很難團圓包餃子。
電視劇《人世間》展現的是“沉默的一代”,也演活了“沉默的一代”。
一開場,是1969年的中國。東北某省會城市吉春市的城鄉接合部“光字片”,一個叫周秉昆的年輕人經歷了兩件大事:一是目睹了死刑犯游街和被槍決,其中一個是自己在工廠車間里一起干活兒的好哥們兒,深受震撼;二是父親周志剛要去“三線”當泥瓦工,支援三線建設,哥哥周秉義和姐姐周蓉,也響應號召“上山下鄉”,成了知青,家里只剩下“老疙瘩”周秉昆和母親相依為命。一家人的生活軌跡從此發生巨變。
故事由此鋪展開來,跨越五十年?!肮庾制钡某W?、工人階層出身的周家五口人是故事的圓心,由此輻射出枝枝蔓蔓。周家人之外,《人世間》里出場的人物多達百人,勾勒出一代人的“大江大河”。
該劇改編自作家梁曉聲茅盾文學獎同名獲獎小說《人世間》。導演李路拿到這本小說的時候,《人世間》還沒有獲獎,李路看完大為感動,決定改編拍成電視劇。他之前的兩部代表作分別是反腐劇《人民的名義》和法治劇《巡回檢察組》。更早之前,他是南京電影制片廠生產副廠長、江蘇電視臺電視劇制作中心主任。
李路拍電視劇有野心,要拍就要拍偉大的作品,《人世間》里的小人物,符合他心里對“偉大”的定義。
項目定下來,李路約梁曉聲見面,見面第一句話,他問梁曉聲:為什么要寫這部小說?梁曉聲告訴他,最初只是一些個人情愫。梁曉聲的父親是“大三線”的建設工人,1950年代中期就離開家,每隔幾年才回一次。好不容易回家探親一次,“知青”梁曉聲又下鄉了,總是和父親錯過,見面次數少之又少。梁曉聲寫《人世間》,其中一個原因就是想彌補感情上的缺失,尤其是父親去世后,他覺得要用文字致敬那一代工人。
梁曉聲一家的情況,和《人世間》的周家很像,“文革”期間,父親去三線,梁曉聲和大弟弟下鄉了,家里剩下母親、哥哥、妹妹和一個小弟弟。哥哥患有精神疾病,小弟承擔了照顧全家的重擔。劇中的周秉昆,就有小弟弟的影子?!斑@些留在城市普通勞動家庭的青年,在我們的文學、戲劇、影視劇中幾乎是缺失的,他們被表現得非常少,是沉默的一代,那么我就為他們寫本書吧?!绷簳月曉诓稍L中說。
梁曉聲對李路也有問題,他反問李路:為什么要把這樣一部小說拍成電視???李路回答:“我對工人題材有感情”。七年前,李路就自掏腰包,拿下了一部工業題材小說,卻找不到編劇。和梁曉聲一樣,李路也是東北人,成長過程中,他目睹過東北重工業的繁盛和興衰,也見證過工人群體在面對下崗時的陣痛和堅忍。
《人世間》自2022年1月28日上線后,在網絡形成熱議,討論的角度涉及方方面面,溢出了劇作本身——有討論成功學、討論孝道的:上北大的哥哥姐姐,學成歸來當副省長,和沒上過大學、全心全意照顧家的弟弟,誰更成功、誰更孝順?有討論愛情的:周家老兩口,幾年不見一面,他們之間有沒有愛情?姐姐周蓉當年為愛不顧一切,跑到大山溝里陪詩人過苦日子、當知青,多年后卻要面對愛人的出軌和背叛,她當年的付出到底值不值得?
《人世間》播出后,李路經常收到朋友發來的微信,一個醫生朋友發來微信,反復向他確認,“秉昆和秉義,他倆后面沒事吧?沒出什么問題吧?”
“可能這種類型劇這些年少了一些,所以真是牽動大家的心?!崩盥犯嬖V南方周末記者。
李路記得2017年《人民的名義》播出時,“有來自各個階層的反饋,包括好多省的領導中午吃飯看,坐在那兒拿著盒飯看《人民的名義》,還有部隊的、社會基層群眾,那真是破圈。這次我們也在密切關注,是否真正意義上的真破圈,是你在喊,還是更多人茶余飯后地喜歡?!?/p>
“一定是溫暖作為底色”
南方周末:梁曉聲的原著《人世間》被稱為“平民的史詩”,你決定拍攝《人世間》時,怎么理解和梳理這個作品?
李路:我拿到《人世間》的時候是2018年6月,那時候它還沒有獲得茅盾文學獎,也沒有被稱為“平民的史詩”,只是一套小說剛剛出版?!度嗣竦拿x》之后,我拿了一些項目,覺得都沒有超過《人民的名義》和《巡回檢察組》的,這讓合作團隊也很為難。他們說那你要選一個什么樣的題材呢,我就說,偉大的,就三個字。后來有一個文學編輯跟我說,梁曉聲剛出了一部小說你看看,不過長一點,有115萬字。我把這個小說讀了,很感興趣。但文字和視覺還是有巨大的區別,閱讀層和收視群也是完全不一樣的,所以從小說文字體到劇本要有一個提升,從劇本再到視覺化有另外一段路要走?,F在呈現給觀眾的58集電視劇是我們緊湊到不能再緊湊的一個版本了,因為我們粗剪是88集,精剪是72集,送審是66集,最后壓縮到58集。
南方周末:你希望拍一部偉大的作品,《人世間》講的是一群小人物的故事,這兩者之間是否有關聯?
李路:要看清楚《人世間》小說文字背后巨大的力量,這可能是很多人看不到的。寫這么小的一個家庭、一條胡同、一個片區的青春史,怎么就折射出中國這五十年的巨大變遷呢?怎么能有巨大的感染力和影響力呢?說良心話是要眼光的。甚至也有人質疑網感,還有一些質疑受眾的年齡層次,這么一個講述苦難的故事,有沒有人看,等等。我是這個戲的總負責、實操人,從選材到孕育、布局這個戲,我一直就像《人民的名義》一樣(我是拿個人身份證跟最高檢影視中心簽的約)。我知道這種戲該怎么弄,該找誰演,在什么平臺播出,是很清晰的。
《人世間》拍攝定下來之后,我就跟梁曉聲老師見面了。見面之后想聽一聽梁老師的創作初衷,就像當時我找周梅森一樣,周梅森一句話就把我打動了,他說要做什么樣的《人民的名義》,怎么樣做。這次也是,梁老師來了之后,我覺得大家切合點是一樣的,有一種使命感,想為百姓、想為平民,想為這個時代,中國歷史上劇變的這五十年的人和事給予視覺、文字證明,大家還是有家國情懷的。
七年前,我個人掏腰包拿下了一部寫工廠工業題材的小說,可是找不到編劇,沒人來寫。我認為這也是必然情況,因為七年前我們還在絕對娛樂中行走,拍出來可能也沒有人靜下來看,所以說好多事情生逢其時才是最重要的。
南方周末:《人世間》的開場就是“文革”期間的知青歲月,對這段特殊歷史時期的展現,你的想法是怎樣的?
李路:梁曉聲的“傷痕文學”是“好人文學”,這是在文學界深深蓋上烙印的。但這次在電視劇里,我們沒有在“文革”、知青問題上加更多的筆墨,用寥寥數筆代表了一個群落。像那個彈鋼琴的女知青就是,她是從上海來的南方知青,來到大東北那么冷,用她的話講,我這手就是為彈鋼琴留著的,干不了粗活。
那個時候類似這樣的知青故事很多,但咱們也沒渲染,也沒擴大,只把劇情如實地拍出來。她為了返城,付出很多,但即使這樣一個小人物,我們也沒有把她寫一筆就沒了。
南方周末:“傷痕文學”在一段歷史時期是非?;鸬?,后來漸漸淡出大眾視野。你怎么看傷痕文學,尤其是把它改編成能被當下接受的影視作品,你面臨的最大挑戰是什么?
李路:“傷痕文學”是改革開放之后特定一段歷史時期的一種提法,現在提“傷痕文學”已經不合適了?!度耸篱g》寫的不是傷痕,而是人間煙火,它沒有以批判的眼光去嘲諷什么,就是生活的點滴映射出時代的變遷。能夠喜歡這個作品一定是價值觀認同的,有激情才去做這件事,沒激情犯不著做這件事,那就拍別的了,我對《人世間》小說主題和價值觀是認同的。我所做的就是從視覺化這塊進行一些歸攏。我做總體把握的時候,確定了溫暖是底色,改編都要圍繞這個來。當時拍《人民的名義》的時候,用當時(國家新聞出版廣電總局)電視劇司的評價,叫做光明hold住黑暗,正義hold住邪惡,這個比例一定要用得對。我們這個劇的比例,用的是溫暖作為底色。
李路認為,《人世間》寫的不是傷痕,而是人間煙火,是生活的點滴映射出時代的變遷。
“任何時代都有藍天,每天太陽都要升起”
南方周末:從小說到電視劇,你們做了怎樣的改動?
李路:我們改詞、改景,像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有的時候改行動線。編劇在二度創作上對原小說進行了凝練,因為你不可能像小說那樣太娓娓道來,畢竟集數在這兒、人物在這兒。拍起來又是另外一個概念上的事,現場演員有一些即興的東西、導演有一些即興的東西,甚至有一些案頭需要去調整。我們這次演員的配置是比較高規格的,他們基本上一個底色是都會演戲。這種情況下,導演的責任是鑒定、辨認,這樣是可以的,那樣是不可以的,并不需要過多讓他們完全按我的意思來演。
比如丁勇岱老師,他演的是周秉昆的父親。他進入劇組的時候,剛拍完《跨過鴨綠江》,演彭德懷。來了以后,他兩個手天天插著,像個大將軍,我就著急了,“老丁、丁哥,你把手拿下去,你現在是老工人,你把腰駝點兒,憨點兒來,咱這兒沒有千軍萬馬!”他真的是好演員,過了幾天就回來了,把身段放低。
這些需要演員的功力,同時也需要劇組營造創作氛圍。很多人來探班都驚呆了,我們有房車休息室,大家基本上換光、換鏡頭的時候沒人往外跑,都坐在那兒聊天,看對方表演,都很安靜。擺POSE的、跑來跑去的沒有,都是很安靜地準備下一場戲、下一個鏡頭。
南方周末:《人世間》里的主角是“光字片”的周家人,以及與他們相關聯的各色人物,加起來有一百多號人,你們是怎么安排這些人物的呢?
李路:我找了編劇王海鸰,請了她來之后,沒多久,新冠疫情暴發,我從外地回到北京,看了十幾集劇本,從晚上一直看到天大亮,熱淚盈眶,非常激動,給王海鸰發了一個長微信,表示這個方向是對的,成了。海鸰老師對題目的提煉描摹和小說是相近的,但也有區別。比如像駱士賓這個角色,就是我的命題,我說要有這么一個人,他是商人,是改革開放后起來的一代商人,原小說里沒有,駱士賓提供了比色板。像周秉昆,他就是小人物,他沒有世俗意義上的成功,但是你看現在網上的發酵都是“笨兒子得濟父母”“家里的老疙瘩反倒是父母的暖寶寶”。
我們沒想到社會的討論會延伸到這么多地方,但是像光字片里體現出的仁義禮智信、孝道、人與人的溫暖,這是我們更看重的,或者說這些年所缺失、人內心的某個角落尚存的。你看韓劇里經常出現的畫面,是一家人吃飯香噴噴的,咱們確實這么多年都是家里人口越來越稀少,年味越來越少,人情味越來越淡薄,鄰里不相來往,獨生子女沒有家庭群落。但是,雖然稀薄,你不能說每個人的心里沒這塊,都是有,只是沒被喚醒。這部戲有一個喚醒功能,就是把中國人這幾千年來人情、家、國,小的和大的溫暖的勾連在這里好好編織出來。按這個方向走,我們把一些邊邊角角的東西去掉了,把溫暖作為該劇的主旋律之一,讓大家更多感受到這五十年中國大的變遷,由官員、工人、各個階層的努力和付出,加上隱忍捏合在一起的產物。
南方周末:殷桃飾演的鄭娟(周秉昆妻子)的出場讓人印象深刻。明明是一個破破爛爛的茅草屋,一個沒有棉褲穿的落魄女子,她坐在炕上串糖葫蘆糊口的場景卻讓人眼前一亮。類似這樣的場景,你們在拍攝時的考慮是怎樣的?
李路:拍殷桃出場這一段我們花了很長時間,如果按電視劇的節奏是非常貴的了,我們花大量時間布光、布景,如果按有些劇那樣,三天一集、四天一集這種速度,是不可能拍這場戲的。從我們的理念上來講,任何時代都有藍天,每天太陽都要升起,再灰暗的角落也有美麗的人,只不過你從什么視角去看。鄭娟的家雖然家徒四壁,就剩點破柜子、爛棉花被子,但是她的美是擋不住的,要不然周秉昆也不會一見到鄭娟就馬上怦然心動。所以說任何年代都有它擋不住的美,尤其咱們這個戲,開拍一個月之后就被迪士尼買走了版權,要在全球播放,所以我們時時刻刻都有這種意識,不光是自己過家家,這個戲會漂洋出海的。你破可以,不能臟,你的窗花,可能很窮、很清貧,但還是要干干凈凈的。
南方周末:劇中主角,周家父子,尤其是秉昆和他父親的關系,你覺得是典型的中國式父子關系嗎?
李路:對,周秉昆和他的父親,是我們呼喚的或者曾經擁有的這種父子關系。周父在“大三線”做瓦工,他是八級瓦工,當年收入不低的,相當于高干的收入。臺詞也講到了,他自打結婚,就和李素華,也就是他老伴兒沒見過多少次面,三年探親假,有的時候回不來就攢著,甚至有一年春節是時隔八年才回來,你想想,人一輩子有幾個八年?周秉昆當仁不讓頂著這個劇最大的男主角光環,全劇講人物命運最多的就是秉昆這個人物。小說以一個低俯視角,一個世俗意義上沒有成功的人,一輩子命運的起伏作為敘事點,我覺得這也是梁曉聲這部小說能獲茅盾文學獎最主要的原因——小人物、大英雄。任何時代都是以這些人為分母而構成的,不可能人人都成功、成為大人物,生活就是由無數的周秉昆累積而成的。
南方周末:《人民的名義》是你的另一部代表作,當時不被大家看好,沒想到后來一部主旋律片變成了爆款,這次《人世間》也是這樣,你的秘訣是什么呢?
李路:如果爆款能有公式的話,那人人都可以做爆款了?!度嗣竦拿x》也好,《人世間》也好,是兩種完全不同的類型和劇情?!度嗣竦拿x》有強情節,有當時反腐熱背景下的這種時間性。但《人世間》是沒有這兩項的,既沒有強情節,也沒有反腐的強力的時效性,而是娓娓道來的,(它們)完全是兩種手法、兩種樣式的爆款。爆款是結果,平時如果沒有這方面的激情和思考,是不可能來做這種東西的,肯定是有感而發,有熱血,還要有擔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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