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笛:茶館里的歷史學家
“我們今天在鶴鳴茶社,有的人看到臟亂差,有的人看到人和人在聊天社交,有的人看到茶倌在忙著摻茶,有的是看到謀生的人,有的看到掏耳朵的人……每個人看到的都不一樣。本來這就是一個大千世界??枴げㄆ諣栒f,我們寫不出整體的歷史,包括鶴鳴茶社,我們都寫不出整體的歷史。我們看到的只是通過個體的眼睛,或者個體的研究者來理解的歷史。任何歷史都只是部分的歷史。每個人寫的都是碎片,不可能是全面的歷史”
(本文首發于南方人物周刊)
發自:成都 澳門
責任編輯:楊子
王笛在成都人民公園鶴鳴茶社
公共空間
歷史學家王笛的《茶館:成都公共生活的衰落與復興1950—2000》在成都有杏書店舉辦了新書分享會。書店創辦者張豐在書店門口舞臺前擺上了傳統的茶座:一張桌子,三張竹椅,三杯蓋碗茶,一個溫水瓶。張豐作為主持人,坐在右邊。左邊坐的是藝術家王亥,他是王笛當年在成都三中的同學。王笛坐在中間,不需要說話的時候,他不時地給身邊的兩位倒水。這讓張豐感到不好意思。王笛則說:我是茶博士。
活動結束后的晚上,我和王笛在有杏書店的路燈下,聊到10點多鐘。王笛意識到時間已經很晚,問在一旁等待的張豐:“書店開到幾點?”張豐說:“可以一直開著,只要我們樂意?!?/p>
幾個月之前,新冠疫情尚未結束,在成都郊區的敦壩酒吧,張豐和在劍橋大學攻讀人類學博士的靈子主持了王笛的一次分享會,沒有主題,想講什么就講什么。王笛從晚上7點半講到午夜12點,靈子暫停了聊天,讓現場圍坐的一百多位聽眾休息一下。王笛以為講完了。但靈子告訴他,這只是中場休息時間。王笛第二天早上要飛澳門,我以為他會說,今天太晚了,就到這兒吧。沒想到他說,今天我舍命陪君子了?;顒右恢背掷m到凌晨1點多。這是成都公共空間里令人驚嘆的蓬勃氣息,參與其中的人會忘記時間。這是“十日談”,但遠不止“十日”。在有杏書店和敦壩,我都見到了風哥,他似乎永遠不停地在發布成都公共空間里的各種活動。我贊嘆他的精力,他說這沒什么,很簡單的,不需要花什么時間。我也再次見到了張穎律師,她來參加王笛的分享會,她自己主持的“明亮的對話”仍在運行,她希望人們身處其中,能學到思考的意識,而不只是說話的技巧。
王笛如今回成都,受邀的活動眾多,幾乎都是從早說到晚。他對各種問題都保持足夠的耐心,盡管很多相似的問題他已經回答過許多遍。他出現在各種媒體上。他樂于向大眾講述他的歷史研究和寫作。他的名字與他研究的主要領域中的“街頭文化”、“袍哥”和“茶館”相連。他關心人與空間的關系,溝通著具體的詞與物。他思考歷史對于當下的意義,愿意將自己的思考傳播到更廣闊的范圍。他成了廣受歡迎的歷史學家之一。在分享會上,張豐說到日漸興起的“公共史學”,稱王笛為“茶館里的歷史學家”。他們談話的背景,四周是通透的,我能看到背景板后邊,老阿姨們安逸地坐在竹椅上聊天,戴頭盔的快遞小哥提著外賣走來,騎電單車的人穿行而過。這是成都市民生活的自然疊加,構成了層次豐富的視覺景觀。
《茶館:成都公共生活的衰落與復興1950—2000》可簡稱為《茶館(下)》。在《茶館(上)》,也就是《茶館:成都的公共生活和微觀世界1900—1950》中,王笛比較過四川和其他地方的茶館,比如廣東的茶樓?!皬V東一般稱茶樓,表面看起來像四川的茶館,但顯然是為中產階級服務的,與四川的‘平民化’茶館不同?!痹谛稳輳V東茶樓時,王笛用了“堂皇”一詞。
在澳門,為了直觀地與四川茶館進行比較,王笛帶我們去位于上葡京的一家粵式茶樓喝早茶。這家茶樓更像是精致的餐廳,桌面上菜品的擺設遠多于茶具。服務員用手推車給我們端來叉燒酥和蘿卜糕。餐桌上已經有燒鵝、蝦餃、湯包、燒賣、牛腩和魚羹。這頓豐盛的早茶,花費一千多塊澳門元。周圍的設計也頗費心思,墻壁的裝飾設計成蒸籠一樣的紋理,讓人有熱氣蒸騰之感。王笛曾身處這樣的熱氣蒸騰之中。
轉折年代
當天正好是內地的高考時間,而澳門的學校開始放假。澳門的高中生不需要高考,他們都是通過申請上大學。王笛覺得現在內地的小孩太內卷了?!拔覀兿矚g帝王史觀,其實是崇尚做人上人。我們瞧不起普通人,所以希望自己的孩子不要做普通人。讓每個普通人有尊嚴地生活,這才是我們應該提倡的。這是我強調平民史觀的原因?!?/p>
2023年9月17日,王笛在成都有杏書店分享新書
王笛想起自己的過去。1977年恢復高考的時候,王笛正好在上海出差。他回成都工作兩年了,之前在蘇東坡的老家眉山下鄉插隊。他哥哥彼時已經去了云南生產建設兵團,他本可以不下鄉,但是不下鄉的話,沒有任何前途可言,不能安排工作?!拔疫€是想著下鄉,下鄉的話,可能還有推薦上大學的機會?!蓖醯炎栽赶锣l,表現很好,但還是沒有獲得推薦上大學的機會。1975年,通過招工,他回到成都,進了成都鐵路局機械分局磚瓦廠?!盁u燒瓦,絕對的重體力勞動?!?/p>
我在磚窯班。磚窯是橢圓形的,火是不滅的,沿著火邊,有很多的窯火循環,進去以后就像隧道一樣,你從這個窯把磚運出來,就這個天氣,三伏天,進去,火是熱的,進去只穿短褲,戴口罩,都是汗水啊,只有兩個眼睛露出來,窯灰很重啊。幾個人把磚摞上去,節奏一樣快,就像做運動一樣。當時的糧票是定量的,普通居民每人每月26斤,我們因為是重體力勞動,糧票是46斤??吹竭@個對比,就知道這個勞動有多重了。一般工廠是8小時工作制,我們是4小時工作制,因為不能太累。這是大家都不愿意去的地方。
在磚廠工作一年多,因為會畫畫,王笛被調到工會。他畫了很多畫,刷了許多標語。他想成為畫家,但沒有機會。沒能成為畫家,但這項業余技能還是讓他有機會從重體力勞動中解脫出來。
時代的變化,讓他獲得了上大學的機會。中美建交的時候,他更是真切地覺得時代變了。剛上大學不久的王笛,在1978年12月16日的日記上,寫下了這樣幾句話:“真是一個杰出的創舉,偉大的一步,中美正式建交了。多少年來的積怨,將很快消除。上午我們正在一教樓上政經課,聽到了這一重要新聞,大家興奮得漲紅了臉,當聽到鄧副主席明年一月將訪問美國時,全部鼓起掌來,這充分說明了人心所向?!?/p>
王笛在四川大學歷史系的畢業合影
那一天的情形雖然過去了很多年,但仍然印在王笛的腦海。歷史系77和78級兩百多人在一教樓最大的教室上政治經濟學課。因為是大課,教室有收音和擴音設備。課間休息時,不知是哪位同學把收音機打開,借著擴音器,大家聽到了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正在播放中美建交的新聞。喧鬧的教室安靜下來,接著,大家鼓起掌來。
澳門大學的教學樓很安靜。圖書館里正舉辦澳門大學教職人員藝術展。王笛的三幅畫參加了展覽,而他忙于工作,還沒有去看過。他帶著我們在圖書館里轉了好幾圈才找到展廳。他的畫放在展廳最顯眼的位置,三幅人物肖像分別是費正清、詹姆斯·斯科特和卡洛·金茨堡,這是他欣賞的三位學者。
費正清在給芭芭拉·塔奇曼寫史迪威的一本書作序時說:“長期以來,美國試圖使中國跟自己更相似的努力——這是個堂吉訶德式的努力,但是屢敗屢試,現在這種努力又再度興起了……‘最后,中國走了自己的道路,就仿佛美國人從來沒有去過那里似的?!蓖醯延X得費正清畢生的努力都在加強中美兩國人民之間的理解和友誼。
王笛在德克薩斯A&M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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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對:趙立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