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獵文明的失落與掙扎:為時代力量留影
雨果回到了森林,把城市里的滑板、山地自行車、短視頻也帶回了森林。Rap連結著雨果在城市里接觸到的新鮮事物,和故鄉里丟不掉的人生底色,同時,也是年輕的鄂溫克人在兩種文明之間尋找到的平衡。
年輕的獵人不可能再學會用槍,在現代文明的沖擊下,他們必須為自己找到傳統與現代自洽的生存方式。
柳霞喜歡看太陽。
北方邊境,大興安嶺。即使在嚴冬,太陽依然是耀眼的,無垠的雪地讓日光變得更加猛烈,每當這時,已經老去的柳霞都會瞇縫起眼睛看著太陽。在鄂溫克獵人代代傳承的認知里,太陽幾乎是一切能量的來源,“足足的,紅紅的?!?/span>
人們可以從《額爾古納河右岸》中窺見鄂溫克這個神秘民族的興衰史。大約300年前,鄂溫克人從俄羅斯勒拿河流域雅庫特地區出發,穿過西伯利亞的嚴寒,渡過額爾古納河,進入大興安嶺原始森林,開始了與馴鹿在森林里依存共生的狩獵生活。
鄂溫克人與鹿之間的微妙關系,既是獵人和獵物,也是護衛者與饋贈者。對山林生命的尊重嵌刻在鄂溫克人代代相傳的狩獵準則里:數罟不入洿池,谷與魚鱉不可勝食,才有人類的繁衍生息。然而盜獵者的槍破壞了這里的規律,當無節制的貪念侵入森林,鄂溫克人傳承數百年的生活方式也被摧折了。
當獵人失去了獵槍,民族的勇氣是否依然存在?導演顧桃用20年的時間觀察這個在時代巨變下失落的邊境民族,并將他所看到的一切拍成紀錄片《敖魯古雅》《犴達罕》《雨果的假期》。在影像中,他目睹著鄂溫克人的迷茫、探尋和回歸,并在無奈里深刻地與之共情。
尋找與生活的連接
對鄂溫克的最初印象,來自父親顧德清帶回的照片。
相機和膠卷是父子之間為數不多能夠交談的話題。在顧桃才十四五歲的時候,父親就拉著他一起洗照片,小平房點著昏暗的紅色燈泡,有放大鏡,有投影,相紙上出現雪地馴鹿的腳印和騎著馴鹿的鄂溫克女人。
這時是20世紀80年代,鄂溫克人尚未被收繳獵槍,獵民、狍子、馴鹿、積雪、森林、太陽、月亮……平等地組成了大興安嶺的生態。拍出這些照片的父親,被這原始的和諧吸引著,一次又一次地把自己也融進森林。
后來顧桃意識到,父親是在有意識地讓他感受影像的力量。18歲以后,顧桃去哈爾濱學美術,“感覺自己逃離了家庭的束縛”。此后的十幾年里,他做過北漂,搞過設計,做過攝影,卻越來越困惑,“漂泊在這么大的城市里,作為個體生活和城市的關系,一直找不到一種連結點?!?002年,顧桃重回內蒙古,恰好那段時間父親剛剛出版了《獵民生活日記》。
影像成為顧桃和父親情感連接的重要載體。
彷徨期的顧桃讀了那本書,勾起了許多和父親的回憶?!皶镉形液退黄鹣吹恼掌?,也有我幫他整理的文字——一開始的記錄,都是隨手拿個煙盒就寫了,筆記零零散散?!?/span>
那些他親自參與整理過的影像,帶著20年前的神秘氣質,深深吸引了顧桃。兩年以后,顧桃沿著父親的路線而行,走進父親曾經投入全部熱情的敖魯古雅,試圖用影像的力量找到與父親的情感連接。隨著影像技術的發展,顧桃的紀錄設備跟父親相比有了大的變化。伴隨著DV的普及,顧桃也開始選擇用“動態影像”的方式進行記錄,在記錄中他發現,視頻能幫助他更好地捕捉到“自然的喝酒后的流暢感和流動的傷感情緒,很真實”,逐漸找到了“像我自己的那種呼吸”。
顧桃開始用“動態影像”方式記錄北方邊境民族。
遺憾的是,直到父親去世,顧桃都未找到合適的機會給他看自己的片子,但鄂溫克故事傳承到了顧桃的人生里,過去交流甚少的兩代人,通過鏡頭里的生活完成了連接。在對同一個民族的影像記錄中,顧桃與父親完成了情感的碰撞和交匯,也終于產生了理解與共鳴。
但顧桃片子里的邊境民族,已變成失落的一代——禁獵后的鄂溫克沉溺在酒精里?!夺磉_罕》表現出的,是獵民們掙扎在原有生活的消逝和對現代文明的不適之中,他們喝酒、互毆、感慨、沉默,悼念即將死亡的狩獵文化。在世俗意義上,“一個放下了獵槍的民族,才是一個文明的民族,一個有前途和出路的民族”,然而遲子建在《額爾古納河右岸》中替鄂溫克人說,“我們和我們的馴鹿,從來都是親吻著森林的?!?/span>
最后的使鹿部落鄂溫克族人和森林中的馴鹿 圖/新華社。
人們說,顧桃關于鄂溫克的影像記錄,是狩獵文明最后的挽歌。
柳霞的太陽
從顧桃的紀錄片里,人們記住了詩人維加,還有維加的姐姐柳霞和男孩雨果。
雨果在遙遠的無錫讀書,像從森林里放出去的風箏,飛得太遠,三年才能收回一次引線。2007年拍攝的《雨果的假期》里,鏡頭記錄下這個年輕的鄂溫克男孩和母親的疏離:雨果坐在爐膛前,柳霞一次次喊他,“你過來,我想跟你聊聊天”,雨果始終沒有向她走去。母子之間相隔的,不僅是成長歷程中缺失的三年時間,更是現代文明和狩獵文明之間巨大的隔閡。柳霞一遍遍地問,大興安嶺好還是無錫好?最終她賭氣似的承認,“那是你的世界,我們管不了?!?/span>
舅舅維加斷言,城里長大的小孩不一樣,他們和森林的感情疏遠了。柳霞感到失落,但她始終記得,雨果離開大興安嶺時問她,太陽叫什么?她說,叫喜溫,那是她給雨果起的名字。雨果說,那你看看太陽吧,看看太陽就能想起來我。有一個片段沒有被顧桃剪進片子:柳霞面對陽光舞動雙手,將太陽當作雨果,喃喃自語,“你什么時候能回來?什么時候能長翅膀回來看看我?”
太陽指引著獵民的生活,16年后,當柳霞再次面對顧桃的鏡頭,她仍然維持著上一代獵民的日常狀態。她對著3點鐘就要落山的太陽說,“太陽是有時間的,天上的星星(太陽)就是鄂溫克人的鐘表?!边@令顧桃感受到鄂溫克人對狩獵文明的懷念,于是這支新的片子被命名為《柳霞的太陽》。一如他在前三部片子中所做的那樣——按下拍攝鍵,一切真實的生活,無論喜怒哀樂,盡數收入取景框。
顧桃專注于對真實生活的捕捉。片子中,當他進入房間后,把那部用了幾年的華為手機直接立在高架子上,他則像這家的另一個“兒子”一樣和柳霞自然地互動交流。只留手機作為他的“眼睛”,捕捉、記錄著生活的每個真實瞬間。這部用華為手機拍攝的生動真實的《柳霞的太陽》,最終榮獲了第四屆華為影像·金雞手機電影計劃“最佳紀錄影片”榮譽。
柳霞望著天上的太陽。
過去的16年讓柳霞在雪原上的行動更加遲緩,卻也讓雨果這個當年怎么都騎不上馴鹿的男孩和森林越來越近。雨果在城市里度過了他的青春期,他一度覺得自己已經徹底告別了馴鹿和母親,“想把自己變成一個真正的城市孩子。”為此他打過許多工:做保安、超市搬貨、后廚洗碗……他愛上說唱,為了這個夢想,又去到成都。南南北北,雨果生活了好幾個城市,但似乎在哪里都沒有真正地融入。在《柳霞的太陽》中,柳霞等待的太陽回到了她身邊——雨果決定回到大興安嶺的獵民點,回到母親身邊生活,“帶著一身的疲憊,也帶著一份堅守。”顧桃用手機拍下了他的自白。
“城市很好,但那不是我待的地兒。我是屬于森林的,我的家人、我的馴鹿都在森林里?!?/span>
鏡頭外的顧桃開始明白,自己之所以深深為鄂溫克人著迷,不僅因為日漸衰落的狩獵文明,也因為他和雨果一樣,在寫一個關于逃離和回歸的故事。
“雨果在各種城市游蕩,反而和故鄉產生了連接。在城市打工,他覺得自己沒有能力,也沒什么尊嚴,反倒是在森林里又有了尊重。我18歲時離開家庭,走出小鎮,現在想想,和他們其實是一樣的?!鳖櫶艺勂鹱罱淮卧竞陀旯s定的見面,在成都。雨果下了山,聽說馴鹿營地來了三頭狼,因為擔心母親和馴鹿,又匆忙趕回山里,“他和森林的關系,還是很緊密?!鳖櫶野延旯淖兓粼谒挠跋窭?,從《雨果的假期》到《柳霞的太陽》,情感在兩代人之間流動,成長亦有了具象的對比。
在城市中長大的雨果又回到了森林。
顧桃想起,自己在人生的彷徨期回到家鄉,重新拾起父親的影像記錄工作。逃離故鄉,又找回和故鄉的情感連結,或許是不同時代的年輕人注定要遇到的共同的人生選擇。在這個意義上,他自己就是雨果。
顧桃在影像中走進了雨果的生活,也在影像中共情雨果。他鼓勵雨果也拍點什么,“拍你媽媽的太陽,你的馴鹿,你的森林,用手機就行?!逼鋵嵱涗洸]有那么難,他所拍攝的鄂溫克故事,固然是民族文明的宏大敘事,卻也是普通人的真實生活。
在《柳霞的太陽》的結尾,顧桃把很長的一個鏡頭留給雨果,讓他在山林里唱了一段Rap,那是他自己創作的歌詞,其中有他作為狩獵民族的后代所面臨的現狀,有對古老智慧的懷念,也有他的成長?!拔蚁氚阉鳛橐环N紀念,讓人們都看到雨果的成長,所以一定要保留下來?!鳖櫶艺f。
Rap連結著雨果在城市里接觸到的新鮮事物,和故鄉里丟不掉的人生底色,同時,也是年輕的鄂溫克人在兩種文明之間尋找到的平衡。雨果回到了森林,把城市里的滑板、山地自行車、短視頻也帶回了森林,這在上一代是不可能的事。有了這些,年輕一代才能在森林里“待得住”——除了看護媽媽,看護馴鹿,還有這些娛樂方式能夠與他們為伴。年輕的獵人不可能再學會用槍,在現代文明的沖擊下,他們必須為自己找到傳統與現代自洽的生存方式。
為時代力量留影
顧桃一直在追逐正在消失的文明。
2011年,顧桃的另一部紀錄片《神翳》上映,片子的主人公是鄂倫春族唯一健在的薩滿關扣尼,鏡頭如實留下了另一個邊境民族即將消亡的信仰。
八年之后,關扣尼逝世,顧桃受邀拍攝了薩滿的樹葬。薩滿的離開讓他意識到,被時間帶走的東西越來越多,如果沒有人去記錄,它們就真的死亡了。從這時候起,他踏上尋找不同民族的薩滿的旅途,記錄他們祈福、占卜、治愈的儀式。顧桃把這一路的探尋稱為“薩滿地圖”。
記錄下來是否就能夠對抗文化的消亡?在邊地拍攝了20年,顧桃并不認為有什么能抵擋時代的洪流,面對鄂溫克的迷茫,他“只能感受到無奈的現實”。但記錄可以讓文化在影像中得到永久的留存。顧桃說,“影像是留給未來的檔案?!本拖窀赣H雖然已經過世18年,但直到現在,依然有學者在研究80年代的北方民族時,以顧德清的文字和照片為基礎。有個陌生的年輕人找到顧桃,送給他一篇長達10萬字的論文,都是在看了他們父子關于鄂溫克的記錄后做出的研究,并且現在也在從事民族文化方面的工作。顧桃覺得,這才是影像的力量,“在時間流逝之后,也可以感受到當時情感的流動”,不是在當下,而是在未來。
顧桃曾做過攝影師,在“讀圖時代”,也試圖用圖片去講故事,最終他發現單張的圖片很難做好個體的表達。動態的影像“能夠更自由地記錄到聲音、活動和人的情緒”。維加的詩、柳霞的孤獨、雨果的成長,整個鄂溫克族隱藏在時代背后的聲音,都在影像里得到了表達。這是父親用照片難以定格的流動的情感。影像技術的創新發展給了記錄者更大的空間和更多的可能。
從鄂溫克三部曲開始,顧桃的拍攝器材一直在變化,最初是DV,也用過單反,后來變成了手機。在華為手機拍攝出的《柳霞的太陽》中,穿插了《雨果的假期》的片段,畫面對比強烈。帶有明顯年代感的影像提醒著觀眾,時代一直在前進,這個家庭已經走過了16年的時間。
《柳霞的太陽》中加入的十年前的記錄片斷。
這并不是顧桃第一次用手機拍紀錄片,在捕捉生活記錄當下的訴求上,DV很難支撐他的需求,“得從包里拿出來、摘鏡頭蓋、開機,還得調一下曝光參數”,等一切準備就緒,事情往往已經發生了,不像他那臺華為手機的便捷和準確,“一個取景器,上下左右”。
《柳霞的太陽》開頭,極具東北特色的動物狍子從畫面中穿過?!伴_著車,看到兩個跳躍奔跑的狍子,很快地就能拿出手機抓拍下來。如果用DV,再找三腳架,我拍不到這么有靈性的動物?!鳖櫶艺f。
哪怕在紀錄片導演的眼里,器材也并不是最重要的。顧桃的作品帶著不加修飾的粗礪感,這正是他要的效果,他記錄的是人與自然的關系,是真實發生的生活?!澳阌檬謾C拍攝,手機就是你的眼睛、你的精神?!彼X得這是一個“自說自話”的時代,沒人能夠制定標準來評判影像創作應該怎么做,最重要的是“追尋你自己的呼吸”——顧桃把對真實生活的感知稱為呼吸——“你是如何感受這個世界的?文字也好,影像也好,音樂也好,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頻率?!?/span>
生活從來都是最好的劇情,手機的易操作性,讓呼吸的頻率更容易被追尋到。20年左右,顧桃在草原上用手機記錄日常,“我每天早上起來拿起手機就跑著去追馬”,在快速運動中,手機仍可保持畫面平衡,這種輕便、隨意的記錄,成為了當時的他生活的出口。后來“我在稍微大的電視或者是投影上看,畫質上沒有差別”。手機影像技術的進步,讓每個人、每時每刻記錄生活的“質感”更高。
手機成為記錄真實生活的一手取景框。
華為影像·金雞手機電影計劃連續4年如期舉辦,鼓勵每個普通人舉起手機,捕捉生活中轉瞬即逝的情感和片段,形成獨屬于手機電影的風格和文化。移動影像技術的不斷突破和創新,也讓更多人能夠隨時隨地拿起手機記錄或表達生活。從硬件配置到軟件算法,從影像技術到影像文化,華為手機在影像領域長期深耕,為專業攝影師及大眾均提供了更多創作手段,滿足了更多創作場景,帶來了更為豐富全面的創作內容及題材,這是對工業電影尤為重要的補充。
時代的進步帶給人們更大的思考空間,移動影像的發展也給人們帶來了更多可能。在一段段鮮活的影像中,每個人都可以看見生活的力量、情感的力量、時代的力量。正如在影像中找到了“北方呼吸”的顧桃所說,設備本身并不是最重要的,哪怕只是一部手機,“橫著拍就是電影”,重要的是,一直記錄“真實”。
(專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