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書鈞 描述理性漏洞與失控

出于對三起離奇兇案和兇手動機的好奇,魏書鈞把小說《河邊的錯誤》讀了好幾遍,仍舊不明白。他一邊感覺受到羞辱,一邊又很興奮,打開電腦文檔第一頁,加大字號寫著“河邊的錯誤”,下面兩行小字,原著:余華,導演:魏書鈞。

他要改編這篇發表于1988年的中篇小說。三起兇案的作案者都指向瘋子,可就是無法構建完整的證據鏈將他繩之以法,惹得小鎮和刑警隊長馬哲都不安寧。作家余華在先鋒文學時期的偵探小說戲仿,以暴力荒誕為皮相,以顛覆傳統為骨相。賣過幾次版權,都沒改成。

難的是要找到一個詞,指向所有懸疑怪談背后的哲學性。2021年,魏書鈞和編劇康春雷改編進行到第二年,把大方向推翻兩次之后,決計找到那個詞。他們找了兩天兩夜,在屋子里轉來轉去,有了眉目。

“Bug?!彼麑@個新進展頗為滿意,“它是信息科技進步誕生的詞,建立在代碼、最好的理性邏輯之上的漏洞問題。我們覺得太準了,我們《永安鎮故事集》不是叫‘Ripples of Life’么,這部就叫‘Bugs of Life’?!?/span>

那會兒是2021年8月份,魏書鈞正在東北籌拍新片《白鶴亮翅》。工作之余,劇組會一起打羽毛球。但室內場館受新冠疫情影響關了門,他們準備改到室外打籃球。

一個月前,他的第二部長片《永安鎮故事集》入選了戛納電影節導演雙周單元;一年前,是憑借首部長片《野馬分鬃》提名戛納新長片導演,再往前則是研究生畢業作品《延邊少年》獲得戛納短片特別提及獎——初露頭角就獲得好評,行業前輩、評論家們不吝夸贊他的才華、天賦,好奇他帶來的可能性。魏書鈞因此受到關注。

可是,《河邊的錯誤》的改編很快就掉進了另一個怪圈。Bug是不會單獨存在的,要描述理性漏洞與失控,前提是闡述何為理性,而關于理性的論證是一個涵蓋面廣泛、涉及學術的討論,耗費精力且無必要?!拔覀冇终义e了一個方向,”只得作罷。

很偶然的,一次在杭州勘景途中,魏書鈞覺得在故事結尾應該有一場夢?!安煌耆诶硇詫用婀催B出他們的死因,無法為斷案服務。但在夢境中,它們彼此咬合,好像都成立了,在一系列偶然性中揭示了某種必然性,給人毛骨悚然的感覺?!痹谧罱K版劇本里,夢境成為核心段落。

這似乎是他一貫的創作方式,看重創作主體的真實感受,并在電影中進行有效表達。和他合作了三次的攝影指導程馬提供佐證:“我們基本都是憑著感覺在創作的?!?/span>

三年前程馬和魏書鈞在上海第一次見面,蠻聊得來。關于電影本體與創作理念,他們有諸多共識,其中樸素但非常重要的兩條是:電影誕生之初是為制造“逼真的幻覺”,至今也應該是,以及電影也許不是最好的講述故事的媒介,但它是寄存和傳遞創作者感受的通道。

比如關于《河邊的錯誤》,魏書鈞告訴程馬,它是克制、靜謐、優雅的,很多事情都發生在潮濕的雨天,這是他讀小說時的感受。相應的,程馬覺得在影像上要契合上世紀90年代,人物的游離和格格不入,縣城或鄉鎮之類的地理特征,都是遠的,不是近的。程馬建議使用16mm膠片拍攝,他們一拍即合。

2022年11月,離開拍還有45天,劇組抵達拍攝地江西南豐進行籌備。演員們各自忙活,佟林楷得練習劈叉和通背拳,朱一龍穿著皮夾克和當地警察去走訪,增重30斤以達到過勞肥身形,曾美慧孜也在讓自己長胖,為了看起來像個孕婦。劇組一塊兒搭伙做飯,看電影,打羽毛球。

“我覺得創作最好的狀態是所有主創都是松弛的。我不喜歡那種很緊張、像要搶修工程一樣的夜以繼日的(狀態),很疲憊。就是說雖然是在工作,但依然有你自己的生活秩序,依然保有你對美的追求和對生活的熱情?!蔽簳x說。

他常隨身攜帶一臺膠片機——劇組加起來有二十來臺膠片相機,甚至誕生了一個沖洗黑白照片的暗房——拍攝劇組的日常。他的手機相冊里保存著更多,打開來翻看,朋友見面、旅行即景、河、樹、海,“它仿佛擁有某種能把時間留下的能力,讓你聯想到那是一個愉快的午后,一種開心的狀態?!?/span>

松弛不多見,同樣不多見的是,用程馬的話說,魏書鈞把創作的必要性放得特別高?!八鳛橐粋€這個年紀的導演,其實能扛住很多壓力。我們要順拍,好多人就說場景怎么辦,演員時間怎么辦。比如某個角色有好多戲,但演員一共只能來10 天,通常劇組的做法是在這10天里集中把他的戲都拍了。但魏書鈞覺得順拍對他創作上的價值非常大,他就會放棄配合不了的演員、時間不合適的場景?!?/span>

康春雷也說:“我覺得他對現場有一種近乎直覺式的把控能力。我一直跟他說,你在現場熠熠生輝?!?/span>

還有一回,魏書鈞當場改了角色名。小說中馬哲的手下是小李,一個時不時主動報案情分析的年輕人。那么佟林楷當然就叫小李。拍了幾天,魏書鈞突然說,這太謝了(“謝”指shit),你別叫小李,就叫小謝吧。魏書鈞和其他演員打招呼,修改臺詞。印好的小李的警官證重新貼。佟林楷的角色變成了小謝。

不過如實講,在現場的感受并沒有那么美妙。魏書鈞自己的版本是:“你想象以前上學的時候,每天要早上7點坐到教室早自習,從家吃完早飯的路上感覺還在醒的過程中,到了班里,想昨天的作業寫了沒,沒寫得趕快寫一遍,寫了就感覺很踏實,又開始想課間操去小賣部買點什么吃的,然后才到真正上課聽老師講。在片場也是這樣,大家都到這了,水沏好了,然后開始喝水,現場走一圈,演員也差不多了,然后商量一下走戲,跟攝影確定好了我們的調度,大家各自準備,然后開始準備拍攝,前兩天感覺不對勁的要調整,拍著拍著不錯,有感覺,再多拍一拍,這就到中午放飯了。真是這個感覺?!?/span>

“每天都有一個坡,你要從一個坡上爬過去才能到(創作)那個位置?!?/span>

《河邊的錯誤》準確、高效地完成了,入圍戛納電影節“一種關注”單元。五個月后,在平遙國際電影展獲得最佳影片、迷影選擇兩項榮譽。又過了四天,全國上映。

影片尾聲,影院里常響起窸窣討論。魏書鈞用一長段夢境,讓馬哲為了解決自身不安和混沌進行自我揭示。夢境清晰、連貫但無邏輯,目睹所有人在河邊的死亡后,馬哲坐在電影院舊座椅上,看到大銀幕里局長拿著一顆印著數字3的乒乓球,向他狂喊——馬哲!三等功!在這個臆想與預言重疊的鏡頭里,幾千顆乒乓球從銀幕下方滾落,涌向馬哲。

拍攝時大家都很興奮,拍完一條,所有人一邊滿場撿那幾千顆乒乓球一邊喊著“再來一條再來一條”。

而散場時觀眾的滿腹疑惑、層出不窮的關于電影的解讀和評論則在銀幕外形成了多重夢境,一種“理性與非理性,觀看者與被觀看者相結合所產生的效應”。從這個角度講,魏書鈞在閱讀小說最初感受到的不安、對創作者意圖的探究、改編時的數次捉摸不透都不多不少地傳遞到了觀眾那里。我們以為獲得了答案,實際上獲得的是答案的假象。

“生活里我也不太執著于追求真相是什么,因為我覺得不太找得到?!背恬R說,這是他和魏書鈞的又一共識,真相難尋,“所謂的命運是一種隨機的存在,你只能看見存在而已,并不知道它背后是什么道理?!?/span>

《河邊的錯誤》略帶的存在主義傾向試圖做的僅僅是回到“存在先于本質”,或者說,“回到事物本身”。只需重申一點,“認為我(創作者)確定了唯一的解釋權,并且讓觀眾必須接受這種解釋權,這是最大的悖論?!?/span>

電影上映后,魏書鈞給余華發消息,說,我們好像都不是用一部電影為小說寫了注解,是用電影寫了一份讀后感。有段時間,他倆熱衷于互相分享觀眾對電影的各式解讀,包括一份“余華和我誰更懂電影《河邊的錯誤》”的測試卷。余華做完,給魏書鈞看他的成績,總計40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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