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成都,感受千年文脈
成都杜甫草堂。(視覺中國 / 圖)
公元759年的寒冬臘月,從甘肅一路輾轉流亡到成都的杜甫,第一次與這座“天府之國”相遇了。他驚訝地發現,蜀地竟如此繁華——曾城填華屋,季冬樹木蒼。喧然名都會,吹簫間笙簧。
成都,用一個郁郁蔥蔥的冬天和一派繁華氣象,溫和接納了這位顛沛流離、棲棲遑遑、對時局絕望的詩人。
很快,杜甫被成都改變了。
曾經“少陵野老吞聲哭,春日潛行曲江曲”的悲愴蒼涼,被“自去自來梁上燕,相親相近水中鷗”的閑適柔婉所取代,曾經“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的困頓窘迫,逐漸變為“故人供祿米,鄰舍與園蔬”的溫馨生活。
氣候溫潤、物產豐富而又偏安西南一隅的成都平原,將詩人的沉郁頓挫,舒展為浪漫閑雅,也將詩人的跌宕人生暫時撫平。
從此,成都的自然風光與人文風情得到了文人們的集體注視,這座城市也逐漸成為歷代文人的寵兒。
放眼如今,年輕人來到成都,同樣因為這里給得起生活,容得下他們的夢想,也讓生活少了些疲憊,多了些自在與閑適。
亙古至今,時移世易,從山水迢迢舉家搬遷的杜甫,到五湖四海匯集于此的青年,這場跨越千年的隔空對望,得益于成都千年文脈的經久不衰,也呈現了意境成都不曾改變過的生活美學和氣質風華。
自古文人皆入蜀
成都改變了杜甫,杜甫也改變了成都。正是從杜甫開始,亂世中的文人墨客開始將目光轉向成都平原,形成了自古文人皆入蜀的風潮。
作家阿來曾說過,成都從秦漢時代起就是一座名城,但是直到杜甫來到成都前,成都的自然風光與人文風情并未得到文人們的注視和描寫。
在杜甫之前,古人少有描摹成都的作品。即便提起,也更多的是對其繁華大都市的描繪,如漢代文學家揚雄在《蜀都賦》中所描寫的——爾乃其都門二九,四百余閭。兩江珥其市,九橋帶其流。說成都十八個城門,四百多條街巷,兩江繞城,九橋跨江。何等熱鬧氣派。
而杜甫在成都所作的兩百多首詩,讓人們開始看到成都文雅詩意的一面,市井氣的成都自此開始與文人墨客產生更多的文化勾連。
無怪乎杜甫如此偏愛成都。時局動蕩混亂,命途艱難多舛,眼前的“國泰民安”無疑是最大的奢侈。在兵戈擾攘、治亂存亡之際,成都成為杜甫桃花源般的避風港。
像是來到了一見如故的靈魂故鄉,憂國憂民的詩人不再總是愁容滿面,甚至跟門外的鸕鶿眉來眼去,還和人家約定說你以后每天要來看我100回。
所有細碎平實的生活細節、自然風物、鄰里鄉親,都被杜甫寫進詩里。他寫春雨,寫秋風,寫白鷺與沙鷗,寫門口的浣花溪和西嶺的千秋雪,寫鄰居田翁、黃四娘和錦里先生。
被成都的溫潤氣候、秀麗風光、豁達人情所庇護、滋養的杜甫,逐漸拋去暮氣沉沉,變得浪漫鮮活,留下了眾多充滿人文關懷和生活情緒的絕世名篇,迎來了詩興井噴的創作巔峰期。
成都與杜甫的確互相成就。
杜甫第一次前往成都的那年是乾元二年,文學史家朱東潤先生說:“乾元二年是一座大關,在這年以前,杜甫的詩還沒有超過唐代其他的詩人,在這年以后,唐代的詩人便很少有超過杜甫的了?!?/p>
草堂秋季晴天的午后風光。(視覺中國 / 圖)
此后,文人入蜀浪潮漸成氣候,三百余年間,偉大的詩人們幾乎都曾與四川緣牽一線,岑參、白居易、劉禹錫、元稹、李商隱、韋莊、黃庭堅、陸游等文壇大家先后“細雨騎驢入劍門”。
他們或宦游,或避世,或流貶,或奉使,又都“一入蜀中創作寬”,詩歌創作總能達到一個登峰造極的階段,物華天寶、人杰地靈的蜀地,瑰麗奇妙的巴山蜀水,讓入蜀詩人們眼界大開,靈感不絕。
成都,不再只是司馬相如、揚雄、蘇軾等文壇領袖的故鄉,也成為李白、杜甫、溫庭筠、柳永、陸游等詩詞大家的精神棲息地。
為什么是成都?這不僅是巴蜀文學史上的疑問,也是中國文學史上的一個重要的文學及地理區位現象。
成都建城兩千三百余年,城名未改、城址未變,為中國大都市之獨有。在成都平原的歷史上,盡管也多次遭遇過戰爭的浩劫,但這片土地總能頑強地涅槃重生。某種意義上,成都自有的土壤和生活邏輯孕育出獨有的城市生態,豐富了從古代到現代城市書寫的文學譜系。
當我們回望這座城市的史詩,最繞不開的,就是在詩歌、文字、影像和書卷資料當中,勾勒出的關于成都文化生活的日常輪廓,大家們以腳步、以筆墨丈量成都,為這座城市的歷史增添了一份厚重和詩意。
詩人吉狄馬加認為成都是一座“詩歌和光明涌現的城池”。他說,“當我們把一座城市與詩歌聯系在一起的時候,這座城市便在瞬間成為一種精神和感性的集合體,當我們從詩歌的維度去觀照成都時,這座古老的城市便像夢一樣浮動起來?!?/p>
離開成都,難忘成都
杜甫所在的浣花溪,家門口的江水就是今天的錦江。江水流淌了千年,無聲串聯起這座城市的千年文脈,文脈道不盡的,是成都幾經戰亂后依然從容淡定的城市氣質和鮮活獨特的文化景觀。
成都安順廊橋。(視覺中國 / 圖)
1923年,錦江的安順廊橋碼頭,19歲的成都青年李堯棠在這里登船,順錦江南下前往上海。這位青年就是后來我們所熟知的巴金。
如過夔門、穿巫峽的杜甫,彼時上海的十里洋場成為巴金眼前的新圖景,他就此開啟了長達八十余年的滬上生活。
然而,在這位文學大師接下來一生的創作生涯中,筆下故事的背景卻幾乎都指向成都。
由于深處內陸,成都在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的社會轉型時期受到西方文化的沖擊較少,因而保留了更多傳統的中國大眾文化和鮮活的城市景觀。
19世紀末的一位法國人說,他十分吃驚地看到成都街道“甚為寬闊,夾衢另筑兩途,以便行人,如滬上之大馬路然”。
20世紀初,日本人山川早水同樣在其旅行記《巴蜀》中贊道:“東大街肆店宏敞,高軒綺窗。檐頭懸各種招牌,長短參差,金碧炫目……商店的樣式與北京相似,然這里更為潔凈?!?/p>
研究成都多年的歷史學家王笛認為,正是無數的街頭小販與固定的商店將街道連接起來,極大地擴展了城市的商業空間,有了他們,城市才有了活躍的街頭文化。
這種街頭文化所蘊含的城市意象,成為巴金一生創作的源泉。他五部最優秀的長篇,還有許多短篇、中篇、散文描寫的都是當年的成都生活,大上海那些摩天樓、西餐廳、咖啡館,在他作品中的痕跡反而屈指可數。
其中《家》《春》《秋》《憩園》基本上都取材于他從小長大的成都李家公館,小說中諸如一家人的吃穿用度,兄弟姐妹求學,公園聚會,都有成都生活的映照,“許多場面都是我親眼見過或者親身經歷過的”。
食物背后的煙火氣,茶館里熱氣騰騰的日常,同樣構筑了巴金對成都和城市生活最初的記憶。
甜水面。(視覺中國 / 圖)
巴金的老師吳先憂在回憶錄中寫道,巴金喜歡吃成都北門上挑著擔擔賣的甜水面和素面,那面就在擔擔前兩尺不到的木板上現做。巴金的侄子也知道他最愛吃夫妻肺片、二姐兔丁等成都特色涼拌菜,所以每次家人去上??赐徒饡r,總會想辦法給他打包一些帶過去。在巴金的《家》里,連周老太太送給高氏家族子弟的成都零食甜點“米花糖”都被提及了至少兩次。
整個1950年代后期,巴金每隔一年就回成都一次,在這里寫小說、聽川戲、吃川菜、訪舊友、逛名勝、尋故居。直到正通順街的老宅永遠消失,變成軍區戰旗歌舞團宿舍,他再也沒有機會重溫舊夢了。
不過后來,成都在百花潭公園內建起一所“慧園”,按照巴金《家》中對高公館的描述,幾近復原了巴金的“家”?;蛟S是命運使然,“慧園”與浣花溪畔的杜甫草堂相近,似乎冥冥中注定,古代與現代成都的文脈流傳,在現實中再一次得以聯結。
人到暮年,巴金依然思念成都,他寫道:“我多么想再見到我童年時期的腳跡!我多么想回到我出生的故鄉,摸一下我念念不忘的馬房的泥土?!?/p>
1987年,耄耋之年的巴金終于再次回到闊別多年的成都,這也是他人生中最后一次“返鄉”。這次,他在老宅舊址的雙眼井口前久久駐足。因為那“碩果僅存”的井口寄托著他心底沉郁而溫馨的成都情結——盡管他曾義無反顧地從這里出走。
蓉“漂”:西行入蜀的不再只是文人
翻譯家羅念生曾以人喻城:“芙蓉城像一個文人,說不盡的溫文,數不完的雅趣?!?/p>
一個世紀之后的今天,眾多的蓉漂作家和詩人依然不可避免地被成都吸引,并作出和當年的文人墨客們一樣的選擇。
成都詩人翟永明說,成都1980年代曾是詩歌重鎮,是詩歌流派最多的文化據點,這種狀況一直持續到現在;詩人吉狄馬加也表示,現在中國詩壇最具有影響力的詩人幾乎都在成都居住生活過。
“一個城市,和人到底是什么關系?我覺得城市首先吸引我們的是前景,然后征服我們的是底蘊,最后留下我們的是溫度。”作家六神磊磊定居成都的理由,或許也是文人西行入蜀的風尚能夠跨越千年延續至今的重要原因。
不過,如今的成都,吸引的早已不止是文人墨客。
藝術家來這里尋求靈感,亞文化愛好者來這里感受包容,更多的年輕人,來這里渴望找回生活。
成都,一直是一座“有生活”的城市。
上世紀30年代中期,這座城里每天有12萬人上茶館,而當時其總人口不過45萬。彼時在成都,飯吃得還快一點,喝茶那是一坐就三四個鐘頭。
成都鐵像寺水街露天茶館。(視覺中國 / 圖)
著名教育家黃炎培的一首打油詩可見成都生活的閑逸,“一個人無事大街數石板,兩個人進茶鋪從早坐到晚?!?/p>
如今隨著城市的現代化發展,成都“一市居民半茶客”的悠閑盛景已經不復存在,不過,茶館這一重要的城市公共空間,依然隨時歡迎著來客。
人們也盡可以偶爾逃離繁忙的日常,去街角感受公共生活的生動情趣,尋回一絲難得的安逸與平和,用觀察、想象或者交流,去對抗人類學家項飆口中“附近”的消失,回味那“為名忙,為利忙,忙里偷閑,且喝一杯茶去;勞力苦,勞心苦,苦中作樂,再倒二兩酒來”的歷史余音。
除了忙里偷閑去街邊隨處可見的茶館里喝杯茶,多次蟬聯“中國最具幸福感城市”榜首的成都,給了人們一萬種實現幸福的生活方式?;蚴窃诹暳曂盹L中鉆進小酒館,水瓶座的人能在這里變成“酒瓶座”;或是在彌漫著火鍋香味的街上閑逛,沒有什么煩惱是一頓火鍋解決不了的,如果有,那就來兩頓;抑或挑一個天氣晴好的日子,推開窗去偶遇一座雪山。
這可能是最接近揚·蓋爾心目當中“人性化的城市”的樣子。
在這位丹麥最重要的建筑規劃師看來,需要建立一種people-friendly的城市,即“可居住的、健康、安全、可持續的”城市,他認為,“判斷城市質量高低的方法不是觀察有多少人在步行,而是調查他們是否把時間花費在了城市中,比如停留、觀望或坐下來享受城市、風景和紛繁的人群?!?/p>
很難用一句話概括城市的氣質。它不斷更新,卻始終一脈相承。比如成都,既保留了閑適、舒展和包容,又在保持生長、創新與突破,并且堅持以人為萬物的尺度,在不同時期以不同面貌,迎接無數“蓉漂”在此落地生根。
成都市青羊區金沙遺址城市之眼。(視覺中國 / 圖)
數千年前的寶墩文化和金沙文化,燭見了古蜀文明的源頭;2001年成都出土的古蜀“太陽神鳥”金飾,折射了古蜀先民對光明與生命強烈的熱愛、堅毅的向往與永恒的追逐。
如今,一代代新老成都人繼續奔跑在追逐光明與希望的路上,熙來攘往,如同奔騰往復的錦江水,綿綿不絕。
網絡編輯:shidj