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釘子戶”吳蘋:我絕不會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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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16日,吳蘋去重慶市工商局為自己新買的問題越野車討說法。
她夏天剛買的一輛嶄新的越野車剎車失靈了,皮帶斷成粉末狀,“那是要出人命的問題啊”。
接待人員未及說話,吳蘋便已反客為主:“按照產品質量法第四十九條規定,生產、銷售不符合保障人體健康和人身、財產安全的國家標準、行業標準的產品的,情節嚴重的,吊銷營業執照。你們做到沒有?你們是不是有不作為的嫌疑?”
之前較量已經開始了,吳蘋向越野車廠客服中心投訴,接聽電話的工作人員不愿記錄,更不愿意透露自己的工號、電話。
多個回合后,吳蘋對接線員說,“我會依據你們的排班表,找到你的工號,半個小時后你等處理結果吧?!苯泳€員一聽連忙道歉,答應馬上記錄、反映?!暗浆F在問題還沒解決,過幾天我會為此開一個新聞發布會?!北M管依舊艱難,但吳蘋還是選擇依法維權。
她的維權之路始于弟弟在一次車禍中的蹊蹺死亡。吳蘋第一次認識到法律的重要性,先后買了憲法、民法通則、行政訴訟法、道路交通安全法、人民警察法等法律單行本仔細鉆研。遇到不懂之處,就去請教在九龍坡法院工作的親戚,如今她屋里的法律讀書筆記碼了近一尺高。
為弟弟之死已跑了七年的吳蘋,今年再一次趕到重慶市公安局信訪處。
先前幾次她連機關的門都進不去。而現在她坐著一輛加長紅旗車大搖大擺地進去,她的“斗爭經驗”也已大大豐富:“神態要故作傲慢,門衛還會給我敬禮?!?BR> 面對遲遲不理睬自己的接訪工作人員,她猛拍了一下桌子:“我已看清楚你的警號,我現在鄭重告訴你,按照信訪條例第四十條規定,你今天的工作就是不作為,我馬上可以去檢察院告你?!表暱?,接訪人員表示立馬轉交她的材料。
弟弟曾經是吳蘋最疼愛的人,這對她來說是比越野車重要得多的事情?!拔以敢庥梦椰F在的一切換回我弟弟的生命。我絕對不會停下來?!彼f。
2
我和吳蘋不打不成交。
第一次沖突還在“最牛釘子戶”事情呈白熱化的時候。彼時,吳蘋每天準時在她丈夫楊武以一己之力獨守的“孤島”下召開“新聞發布會”。作為南方周末記者,我見證了這一事件中“采訪團”從三四家報紙幾何級膨脹到上百家媒體的全過程。同樣的問題,吳蘋每天要重復幾十次,每日的“新聞發布會”到后來已經慢慢演變成例行的“普法教育”了。
面對蜂擁而至的媒體,儼然“大腕”的吳蘋開始厭煩起來,對于覺得有“敵意”的記者,她耍起了“大牌”。更多記者為了從她口中套取一點“新料”不斷地討好她。交談中,她的控制欲極強,主導著采訪的進程,甚至有些蠻不講理。這讓我不喜歡她。
為了一位我很尊敬的老記者,我同她之間不可避免地發生了沖突。
這位老記者第二天要截稿,同我約好與吳蘋晚上再深談一次。我們從下午一直等到晚上10點多,結果吳蘋爽約了。她執意要單獨去一家咖啡店接受中國青年報的采訪,諷刺的是,她之前對中青報記者?!按笈啤?,還是那位老記者和我勸她,中青報是很有公信力的媒體,你應該接受他們的采訪。
老記者鍥而不舍地追到咖啡店門口,仍然被吳蘋擋了回去。老記者一氣之下躺倒在咖啡店門前的長椅上,“算了,這個女人……老子不采了?!?BR> 采訪結束,已經快凌晨了,我氣并沒消,上前厲聲地質問她怎么能這樣對待一位在新聞界口碑良好的老記者。原以為她會再一次顯示她的強硬和蠻橫,她卻像做了錯事的孩子接受老師批評一樣等我發完脾氣,連聲賠不是,說自己不清楚情況,安排不妥,并當即打電話給那位老記者誠懇道歉,說馬上過來見他。
這個女人在其強硬的外表下倒有幾分柔性可愛之處。
3
事件解決之后,我再度返回重慶采訪。正當我在重慶一籌莫展的時候,吳蘋居然給我打來了電話——她是來興師問罪的——責怪我在第一篇報道中揭她隱私,并很明確地告訴我她恨我。
此前盡管她成為當時中國曝光度最高的新聞人物,但是其背景依然云遮霧罩。這是“采訪團”記者的共同感受:吳蘋本能地屏蔽任何她覺得是隱私的信息,除一個按自己意愿或開或關的小靈通外,沒有記者知道她第二種聯系方式;她隨時可能出現在工地,但絕不會允許記者探訪其住處;甚至開發商和房管局也說,由于不知道其住址,相關文書無法送達。
自從成了公眾人物,吳蘋有意保持著兩種姿態。一是作為捍衛私有財產典型者的高調:面對強權絕不屈服退讓,另一種是高貴而神秘的出身,比如自詡“江南一枝花”,父母都是重慶解放后第一批干校畢業生,父親是老檢察官,懂樂譜喜歡彈鋼琴,朋友遍天下,等等。
那次,她又對我們幾個記者講,“孤島”四周的高樓上,有很多人24小時看著,一有風吹草動,他們會馬上趕過來?!皸钗渌毼涞?,你想想,他同門師兄弟、徒弟很多,做什么的不說你也明白。他們和我講,嫂子只要你一句話,這個事情沒問題。是我按住他們,我說這件事我們有理,按法律程序來就行?!?BR> 吳蘋的確是個厲害角色,其實她完全不必要看似低調又處處留意地顯示她的“能量”,雖然多數時候她所言非虛,但畢竟有夸大其詞甚至無中生有的成分。
我找到了楊武家的鄰居包括居委會主任,又在同行朋友的幫助下拿到了吳蘋的檔案,這些材料足夠勾勒出楊武社會底層的家世和高中畢業生吳蘋早期的售貨員生涯。同時一些文件清晰地表明,吳蘋的父親是種畜場一名普通退休工人,母親也是一名售貨員,而絕無可能有干校和檢察官經歷。
正是這些內容讓吳蘋憤怒:“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檔案的?你有什么權利披露我個人隱私?”
我跟她說明個人隱私和涉及是非的公共人物信息的區別,更何況一個沒有身世背景的維權者更有利于凸顯其可貴價值。
以我對吳蘋的了解,她一定會不依不饒地繼續聲討,但她居然又顯示出了寬容而明理的一面:聲音恢復了親切,并在電話里她很配合地就把當時在法院主持下的談判經過和盤托出。
說實話,我有一絲感動——她本來完全可以不理會我這被她列入“黑名單”記者的額外采訪要求。
4
吳蘋就是這樣一種人,對外神秘化其實是為了更好地保護自己。在維權之外,她對人并沒有侵略性。
吳蘋承認自己并非完人,而往往那些能起于市井、敢于以平常之身與強勢對抗的人,多為性格復雜甚至偏執者,既有常人之情,亦有非常人之為,而正是這些因素的合力,支撐著他們超越庸常,一躍而成為與落后制度的對抗者。
12月16日,坐在吳蘋經營的餐廳包廂中,說起這些過往,吳蘋感慨:真真假假,過多少年后看,真的不是外人當時所想的那樣。
這家餐廳是“釘子戶事件”不久后吳蘋承包的,占了一家四星級酒店整整兩層,承包合同一簽就是十年。這樣的餐廳,她在重慶還有一家。生意興隆之余,間或會有一些客人不買賬鬧事,吳蘋出面,別人認出了她,“這就是那個最牛釘子戶?。??算了,埋單!”
這一次碰面,吳蘋開著一款黑色加長紅旗車,她的哥哥吳健給她當專職司機,這款型號在重慶只有兩輛,那輛“釘子戶事件”時的“長安面包”,只是她用來進貨的,她當時確實保留了“實力”。
分別時,吳蘋突然對我說,“小弟,當時(‘釘子戶事件’)場面很混亂,但我一直記得你,晚上還跟著我采訪。你知道嗎,我老公一人在危房上面,你,還有其他兩位年輕記者,你們是我的精神支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