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磚窯母親:不要忘了我們
■老袁說,哪怕就是閑著在街上晃,覺得是在盡父親的責任,在找著呢。
■王曉麗的丈夫現在喝多了,會指著她說:你是我們家的兇手!
本報記者 王軼庶 / 圖
1
15歲的兒子回家那天,母親張小英正在鄭州的小旅館里尋思著下一站去哪。
幸福從天而降,這位四個多月里已經奔波數千里路途的農村婦女,只剩下洶涌的淚水。
2006年臘月,15歲的兒子從鄭州國防科技學校離開,在火車站附近的二馬路邊上,給母親打了兩個手機,沒人接,從此再無蹤影。
兒子身體瘦弱,幾次不堪忍受學校的軍訓,電話里吵著回家,張小英后來懊悔,怎么最關鍵的電話,自己就中邪似的沒帶手機呢?
春節期間,她和丈夫徒步在鄭州的大街小巷尋找,凌晨一兩點才回到住處,在《大河報》上還登了尋人啟事。
3月份,河南孟縣一位家長按照尋人啟事上的號碼打電話給她,說去山西磚窯看看,彼時,對方的兩個孩子剛從磚窯逃脫。
張小英從此五上山西,跑遍運城、臨汾等地,幾番落空,所幸又與另五位家長聯合,彼此攜手,同病相憐。
這也是山西黑磚窯風暴里,最震撼人心的尋子六人組。
起初,張小英抵觸媒體,擔心打草驚蛇,她相信重賞的力量。在山西黑磚窯,遇人就說,我愿意花錢,花多少都可以。有一次,有磚窯的孩子提到某處好像有國防科技學校的學生,等到次日趕到時,卻已人去窯空,她又循著別人指點,追到山西侯馬,付了上千塊的線索費后才發現,原是兒子的同校同學。
河南母親的跨省解救,最終驚動地方政府,清理開始,張小英的兒子成為首批獲救的對象。張小英后來問兒子,你咋不逃???兒子說,兩邊是黃河灘,萬一逃不掉,就回不來了。
張小英覺得,自己和兒子一樣,死后重生了。
2
幸運的父母只是少數。黑磚窯的坍塌,讓繼續尋找的父母一下子失去了方向。
終于再見到老袁了,殷勤得令記者難受,談話時拼命地往我的咖啡里添水,我說,這不是茶葉,不能添水,他聽了,一會又忘了,又忙著添水。
他也是最早奔赴山西黑磚窯尋找孩子的六位家長之一,現在還沒找到兒子。
39歲的老袁是河北承德人,家在山洼洼里。年初,16歲的兒子在鄭州的裝修工地上失蹤了,他連夜奔到鄭州來,再也沒回去。
今年6月,山西、河南兩地政府啟動了大規模的清理非法用工的行動,后來波及全國。
他那時說,這下好了,政府一動手,咱就等著孩子回家了。
半個月后,他沒等到任何消息,看著清理運動一天天的接近尾聲,慌了。
他現在最懊悔的是,5月的一天,有人來電話,說你兒子在我這兒,匯5萬塊錢過來。他還在電話里聽到一個少年的聲音,“爸爸,接我回家”。那聲音又像兒子又不像。老袁于是去找派出所,派出所說,沒準是騙你錢的。
后來,解救回來的孩子說,在山西磚窯見過他兒子。老袁慌忙再撥那個電話,關機了。他轉過來抽自己的耳光,怎么就沒拿5萬塊錢賭一把呢?
他現在很迷茫,春節回不回家。他說,只要自己在外面,家里的妻子和母親就還有念想,回去就全破滅了。
半個月前,鄭州郊區一處花園池塘里,發現一具少年男尸,老袁去公安局看了照片,覺得身高蠻像,但他拒絕驗尸。
后來他反復提醒自己,不是兒子,一定不是。周圍人也附和,一定不是啊。老袁更堅信了,其實他害怕知道答案。
黑磚窯塌了,老袁覺得兒子離自己越來越遠了。他像丟了最后的救命稻草,在鄭州的大街上無所事事。
他說,哪怕就是閑著在街上晃,也覺得心里舒服,覺得是在盡父親的責任,在找著呢。
3
王曉麗至今找不到一絲關于兒子的線索,常常是未開口,眼淚就唰唰地流。
一年前的冬天,正值高三的孩子借口去同學家過夜,一去不回。當時是她答應的,現在丈夫喝多了,會指著她說:你是我們家的兇手!
和許多農村女人一樣,她背著丈夫去算命。算命先生說,兒子名字“昌”為八畫,料定18歲有劫難,360元可破解。她真請了來家里,明知道裝神弄鬼,但還是求一心理安慰。
和這些不幸的父母相比,找回來的孩子自然是最幸福的。然而,實際上在失而復得后,他們承受著另一種不幸。
19歲的張鑫帶著一身燒傷,被擔架抬出了虎口,現在已經基本復原,他是我此次河南之行唯一見到的被解救的孩子。
半年前,張父在見了記者后,舉家去了異地,為了躲避媒體采訪?,F在,他們四處尋找記者的聲援而不得。
張父對最后獲賠的期望,已經越調越低,他還聽說了北京有律師幫助窯工爭取國家賠償,最終被駁回的事情,他自我安慰,“再怎么著,孩子找到了。”
現在困擾他的是兒子的精神狀態,他當著記者的面,不避諱地說,“精神不正常。”記者問旁邊的張鑫,現在感覺怎么樣?他機械地指指自己的胸口,只重復一個字“煩,煩”。后半段話像是心里清楚,就是吐不出來,臉脹得通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