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大哥這輩子

父母拿最好的年華替他趟道,使他正常生活,順利結婚生子。但父母很快老了,隨后父親去世,大哥只能靠自己了。原本他還應該呵護弟弟妹妹。他沒有。28歲的大哥還沒弄清楚病情真相,就莫名奇妙死在了縣城醫院。

忽然念起大哥。整整10年,大哥的印象越來越模糊,再不寫點什么,就要永遠被我忘了。

前頭母親生了兩個姐姐,大哥是家里第一個男孩,延續了香火,父母喜不自勝。之后,他們又生下了三個孩子。“三男三女好福氣啊。”鄉鄰歆羨地說。

然而兩歲開始大哥就患上了癲癇。父親忙著在社里掙工分,脫不開身。母親十里八鄉尋醫問藥,恨不能把病痛扒到自己身上。她的青春被大哥的頑疾一寸寸收去。我看見的母親,青絲變白發,走路勾腰駝背。所以我只能想象當年那個手腳利索的母親:背上的竹籃盛著新摘的菜蔬,肩上是咿咿呀呀的大哥,汗珠啪噠啪噠地往下掉,母親不曉得累。她趕早上市,瓜芹小菜換回的錢轉眼就丟進了中藥鋪,變成了大包小包的藥草。大哥伏在母親肩頭,嘴里咬著豬肉餅,熱油滴在了母親灰藍的衣衫上。母親卻忘了饑渴,整天計算著大哥犯病的周期,臉上的陰霾漸漸地消散。在藥湯里浸泡了數年后,大哥再沒犯過癲癇。

大哥是幸運的。父母拿最好的年華替他趟道,使他正常生活,順利結婚生子。但父母很快老了,隨后父親去世,大哥只能靠自己了。原本他還應該呵護弟弟妹妹。他沒有。28歲的大哥還沒弄清楚病情真相,就莫名奇妙死在了縣城醫院。

1998年秋天,我在中山某個鞋廠打工。姐夫打來電話:你哥死了。他說得一點也不委婉,我的傷痛沒一點回旋的余地,噩耗如同迎頭的黑雨,讓我站在異鄉的街頭,眼前一片空白,欲哭而無淚。

我踉蹌趕回老家奔喪。大哥已被黃土掩埋了。在墳場里,他像個藏貓貓的孩子,躲在父親的墳冢右側,只是身上蓋的不再是蒼黃的草垛,而是新鮮的黃土,混雜著青草和爆竹的氣息。我永遠找不回大哥了,一如7年前的父親。隔著眼前薄薄的黃土他們漸行漸遠,跋山涉水,走進我暗夜深處的夢。

好些時候,我想象大哥還在人間。他去過鞍山某個工地打工,或許正輾轉異鄉,塵灰滿面地站在腳手架上,光了上身,嘿嘿呵呵喊號子。沒機會見面罷了。讀完初中不久,我也出來打工。我們不曾通過電話,我也不想和他通電話。

我不能繼續讀書,母親說大哥沒盡到兄長之責。大哥讀書時,高中還沒有普及,他嚴重偏科,分數不夠。母親三番五次托在鎮中學教書的表親說情,才高價讀了。高中第一學期的期中考試,數學他考了5分,碰巧前一天他獲全國中學生作文大獎剛受了表揚,所以他悄悄拾掇好書包走了。他在家呆了段時間,后來去鄰村小學做了一年代課老師。星期六回家,星期一去米缸挖幾碗米,再盛上母親泡的腌菜就走了。大哥從沒規規矩矩在家干過一天農活。那時在我眼里他是不再像父母親一樣整天守著土地的斯文人。

我錯了,大哥注定是個農民,一年之后他就被辭退了。他開始寫詩,熬著夜寫。他也曾想去參軍,因查出鼻炎被刷了下來。父親病重時牽住他的手斷斷續續叮囑:你還有兩個兄弟、一個妹妹,結婚了不能分家……

父親去世第二年大哥結了婚,不久,他便鬧著分了家。

雙親攢了一輩子勁建成的瓦房顧不上裝修,四壁僅僅用竹篾編起來,糊著報紙。大哥開始為新家綢繆。他耕田犁地,寫過詩的手努力去適應另一種艱難的生活。等他趕完小家的農活,母親要他幫襯這個大家。他斷然拒絕,要母親請外人幫忙。農忙時節,別人是不會騰出手腳相幫的。母子間的矛盾于是激化。大哥埋怨母親分家不公,袒護我和弟弟。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母子倆爭吵起來,再沒個完結。

我一直不明白大哥為何總糾纏瑣屑小事和母親拌嘴。后來他到鞍山去打工,我原以為他和母親的關系就此緩和,但母子倆依舊形同路人。他從鞍山回來只是因為他的第二個小孩死了。大嫂的姐姐把他的孩子帶到家里,小家伙不小心跌進滾燙的豬食鍋,嚴重燙傷。那婦人胡亂處理了一通,送至醫院時已轉成破傷風,天真活潑的孩兒就這樣沒了。大哥回來,母親希望他去討個說法,催逼得緊了,大哥就吼:就是你不帶孫子才落得這個下場。母親氣得大病一場。

過了半年左右大哥才緩過神來。他開始養豬,不料嫂子弄的飼料嚴重霉變,六七只豬全中毒死了;他又與人合伙做糧食生意,拉著車去鄉間收購稻谷賺取差價,還是不成。

1998年夏天,大哥趕完農活之后急劇消瘦,悄悄在村里的診所打針吃藥。實在撐不下去了,大嫂才支支吾吾找上我大姐帶大哥去縣城醫院。那時大哥已經消瘦得變了人形,粒米不進,只稀罕冰凉的湯水。我那嫂子,自家男人病入膏肓也不向大家聲張。大姐趕緊送大哥到縣城。不出3天,人就沒了……

大哥去世第二年,大嫂就改嫁了,撇下年僅兩歲的孩子,帶走了襁褓中的女兒。一個家,就那樣散了。

傳言那兩間空蕩蕩的房子里鬧鬼,大哥的魂魄會在夜半三更回來。夜行的路人聽到碗櫥內炊具激響。我不信,想弄個真切。當真聽見了動靜,拎了手電去查看。梁上三五條老鼠倉惶逃遁。

要是大哥的魂魄來和我說話多好啊。這些年里我真希望有一位大哥。他無須身兼父親的責任,只要偶爾談談心,碰到高興的事,兄弟幾人喝上一杯 ;甚至,只要他能堅韌地活下來就好。然而,他中途退場了,只將悲切之情、無常之感留給了他的兄弟們。

大哥寫過許多詩。10多年前,20出頭的他謄抄了好幾大本。我曾想收集整理,然而那些詩歌早就不明去向。我四處尋找——那些文字或許是我進入逝者內心的捷徑,翻箱倒柜,僅僅在抽屜角落尋見他的照片。因疏于保管已經褪色,斑駁難辨。即將遠行的我努力回憶著大哥的模樣,把它放進行囊,帶出了家門。

網絡編輯:老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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