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境線上的命運輪回:貧困和戰亂中,一家四代沉浮六十年
編者按:
仗打了很久,槍聲越來越近。李本怡給唐富貴、李仙鳳打電話,問要不要跑,跑到哪里,可還是下不了決心。但逃亡的決定,是在一瞬間做出來的。
臨行前,李本怡還是舍不得10頭水牛。他推著摩托車殿后,爺爺奶奶還有妹妹,牽著牛在前邊走,老婆負責照應兩個孩子。
大女兒已經到了入學年齡。李本怡回了趟老家棠梨平村,四處央求,村小學破格接收了,“校長人很好,說戶口慢慢辦,先讓娃娃讀上書要緊”。
責任編輯:何海寧
73歲的李家根在家里燒火做飯。2015年因緬北戰亂,他逃難到中國境內。南方周末記者趙明攝
當幺兒在山坡上拾到一枚小腿肚子那般粗的炮彈殼時,父親李本怡又想起9年前被炮彈追著跑的緬北歲月。于是,他拿起一面國旗,二話不說,將其插在自家竹棚頂上。
國旗迎風招展,桿子割出一道剪影,遠遠望去,像一座孤獨的堡壘。
在中緬邊境線的云南山村里,國旗是避免緬北炮彈落入的“護身符”。在這樸素的避亂情緒之下,37歲的李本怡對國旗有著更為復雜的情感:2015年他和諸多緬甸邊民一樣,避戰遁入云南群山中。在漫長的煎熬里,他想起父輩原是居住在中國境內的村民,于是試圖證明自己是中國人。
“沒有身份,啥都干不了?!?024年2月17日,春節剛過完,李本怡便盤算著回一趟祖籍地,再找一次戶口。
據多位受訪者估算,以云南省鎮康縣勐堆鄉蚌孔村為聚點,方圓十幾公里范圍內,散布著百余戶逃難而來的家庭。這是一個較為龐雜的社群,其中有信奉基督教的傈僳族教眾,也有李本怡這樣從中國遷徙過去的漢民,而更多的人,則是曾為中國籍貫,因為年代久遠無從追溯的華人。他們普遍有著較強的宗族觀念,和中國境內有著千絲萬縷的血緣關聯。
他們也有著相似的人生軌跡,一家數代人的命運在中緬邊境線上往復輪回,那些常人最基本的身份特征,早已被戰亂、貧困和歲月消磨。
寨子
村民更愿意用寨子而不是國別區分彼此。
李本怡產生尋找中國身份的念頭,多少受了點鄰里余關勇的影響?!白?、住酒店,現在干啥都要身份證,沒有身份,就寸步難行?!庇嚓P勇是90后,埋頭在廈門務工,已經有三四個年頭沒有回家過年了。
余關勇出生在緬甸,六七歲時,被送回蚌孔村外婆家上小學。外婆家在老沈寨,它和毗鄰的大寨,同屬蚌孔村的村小組,是緬甸果敢地區入境中國最近的村寨。余關勇說,讀書時住外婆家,放假時回到緬甸父母家,十幾里山路,要走上很久。
他說,現在國界線上拉起了鐵絲網,涇渭分明起來。而在此之前,這里山連著山,親戚連著親戚,在人們的生活感知中,邊境線是模糊的,“走小路,來去自由”。很長時間里,民間的經濟、社會交往頻繁,村民更愿意用寨子而不是國別區分彼此。
在滇西山區,寨子是生存的紐帶。農戶傍田而居,散落于輻輳的山體間,在山谷束口處,聚合為一個小聚居點。寨子間相互通婚,形成一個錯綜復雜的熟人社會。
“很多人都來我們家問,怎么找到(身份)的?”2015年緬北打仗,余關勇全家遷回老沈寨,前幾年又起了新屋,令旁人羨慕,“大部分人打工都出不去,哪里有錢蓋房”。前來請教的老鄉絡繹不絕,他成了老鄉口中老沈寨大青樹旁的“大勇”。
能夠找回身份,主要依靠的是母親的血緣。余關勇的外公外婆、舅公、姨媽仍生活在老沈寨,街坊四鄰也都默認余關勇是家族一員。盡管如此,至親關系得到法律層面的認可,也費了一番周章。
不過,大勇說,首要問題是生計。沒辦法出遠門打工,擺在眼前的現成活計是摘茶葉。勐堆鄉是大青葉普洱的重要產地,每年有著長達八九個月的采茶期。這是個慢工細活,成年熟練工一天采茶量不過二三十斤,每斤報酬六七元。
到了九、十月份,直到來年的二月底,是甘蔗的收割期??掣收岜炔刹栊量?,先砍倒甘蔗,再用竹絲打成捆。20根為一捆,五六十斤重,能賺到2.5至3.5元?!袄暇挕背钥嗄蛣?,云南老表也照顧幫襯,邊民們算是有了口飯吃。
不過實在辛苦,大勇沒讓父母再去賺這個血汗錢——他在外地干水電工,每月能有六七千元收入,對于果敢老鄉而言,可謂一筆巨款。當地派出所為緬甸邊民登記發放“外籍人員識別卡”,不過只夠支持他們去到縣城找零活,在飯店當服務員,在工地上搬磚,也就比砍甘蔗強點,但需要定期回住地重新蓋章。
雖然只有中學文憑,余關勇已算是“文化人”。畢業后,他在緬甸果敢地區杏塘鄉的一所民辦學校,找到一份教職,課本是中國九年義務教育教材。2015年之后在云南山坳里,外邊來的志愿者用帳篷搭起一座臨時小學,他又在此當了兩三年老師。
2016年12月17日,蚌孔村老沈寨,余關勇在帳篷內給孩子們上數學課。南方周末記者趙明攝
2015年緬甸戰爭過后,零星的游擊戰又持續了很久?!霸谶@期間,炮彈又落過來了,搬過一次?!睅捉洺粮?,這所臨時學校于2018年解散。
如此境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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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對:胡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