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要工作——3個中年外來工的故事

“我想找一份正當工作,只要它能維持生活,”郭小明說,“11年了,這里是我最熟悉的地方?!?/blockquote>

半年前,郭小明3人還是東莞一家臺資大廠的同事。隨著工廠倒閉,他們的命運也隨即發生變化

“好像一夜之間什么都沒了”

郭小明扶著自行車站在東莞天華家具廠門口,腋下有一圈汗漬。這里是虎門,烈日下,綠色的廠房顯得空曠、孤獨。許多次,他在薄暮中經過這里,都會發現門口的美人蕉已經枯萎,蛛網在角落里結成了骯臟的絨花。

“我在這里工作了11年,”他對看門的老人說,然后安靜地抽上一支煙,像在費勁地等待天明。

如今,37歲的郭小明在興義玻璃廠做檢驗員,薪水還不到從前的一半。1997年,他進入天華家具廠。工廠倒閉之前他是包裝部的組長,每月能拿到3000多塊錢。

郭小明記得,去年10月份,當周圍的鞋廠、電子廠紛紛倒閉時,做美國生意的天華工人還一度感到慶幸。盡管這家發展近20年的臺資大廠也已經捉襟見肘,但沒人相信它會突然傾圮。

一個毫無征兆的星期天下午,老板“跑路”的消息在600多名工人間不脛而走。當郭小明趕到廠里,他看到憤怒的供應商正要抬走機器抵債。“這事來得太突然,我們都不相信它是真的,”郭小明說。

最終,虎門鎮路東村委會接管了天華廠,并且墊付了工人的工資。那天下午,廠子的操場上擺了長長一排桌子,工人按部門排隊領最后一筆工資。大廣播不停地播放著通告,告訴那些按完手印的工人,不要在廠區逗留。

年輕工人拿到錢就走了,可郭小明心里不是滋味。在工廠外的小飯館,十幾個工作十多年的老職工坐在一起低頭不語,仿佛惶惑的未成年人,看不清未來的路。

“畢竟在這里工作了這么多年,”郭小明說,“好像一夜之間什么都沒了。”

與郭小明一樣,周榮欽也是90年代就進入天華廠。他曾想留在東莞,但找得到的工作都只幾百塊錢一個月,無法支撐一家花銷。他最擔心的還是上初三的兒子。

“要讓他一直讀下去,將來不要像我一樣,”周榮欽說,“可這也需要一大筆錢。”

周榮欽只得回到了廣西欽州老家。平時靠打零工來賺點錢,補貼家用。他的妻子也曾是天華廠的工人,現在只能操持家務,完全沒有經濟收入。

“我做了那么多年,按法律規定,一年賠一個月工資,本來能拿七八萬補償金,”已回廣西的周榮欽在電話中說,“我們把天華告到法院了。但村委會已墊付了一百多萬工資,拍賣來的錢能分到多少,誰知道?”

另一位工人——在天華廠工作了18年的肖平良,則感到了和生活失去聯系的惶恐。從前他所習慣的日常生活,現在對他來說,已變成了遙遠的往事。

“我在家具廠做了十幾二十年,幾乎沒有離開過東莞,”肖平良說,“現在我快40歲了,突然要離開這里,我覺得自己沒有競爭力,一點都沒有。”

無業的日子

無業的日子,郭小明會買份報紙,坐在社區廣場上。翻完了就在廠周圍轉轉,看著貼著法院封條的工廠大門發呆。

一天,郭小明在電視上看到一則國際新聞,那房間里的家具,和天華廠生產的一模一樣。他跳著叫妻子來看,可心里倏然哆嗦了一下——天華廠已經不在了。

對郭小明來說,十多年的打工像是一場夢,醒過來依然感到生存的重壓。相比之下,他更愿意回憶年輕的時候。

那時他和朋友在桂林做了三四年方便筷生意??曜訌拇笈d安嶺一鐵皮一鐵皮拉過來,他們自己加工,賣給大小餐館。

每天清晨,他騎著三輪車,穿梭在桂林的大街小巷。有時候頭一天睡晚了,第二天天蒙蒙亮就會被催筷子的電話吵醒。雖然辛苦,可他從未感到生存的艱辛。

他喜歡滑冰,在溜冰場上認識了一個在冰激淋廠工作的女孩。此后,他們手拉手地在沉悶的生活中飛馳而過——這個女孩成了他的妻子。

1997年,郭小明因為沒有暫住證,在深圳東躲西藏。檢查的人總是半夜才來,聽見狗叫和喧囂,他就得爬起來跳窗溜走。有一次躲到河邊的樹叢里,因為犯瞌睡,掉到了河里,險些喪命。

妻子心疼地說:“我們不要再過東躲西藏的日子了,好不好?”

如今,那些情緒仿佛黃昏的日影,漸漸淡去。失業后郭小明更多地感到了生存的壓力。當一個同樣失業的老鄉找到他,邀他一起去順德做賭場生意時,郭小明決定鋌而走險。

他偷偷拿出多年積攢的兩萬塊錢入了股。在順德一家高檔酒店,他們包下一間客房。凡是來賭的人,他們包吃包住,然后從賭資里抽取利潤。郭小明說,最多一次,他們一夜收了12萬,但需要從中抽出一大部分打點黑白兩道。

兩個月的時間比兩年都要長。郭小明學會了賭博、放高利貸。他白天昏昏入睡,卻總在警察破門而入的恐懼中驚醒。在為數不多的通話里,他對著妻子大發脾氣,可一掛上電話,又陷在自責中不能自拔。

郭小明最終拿著本錢退了出來。春節過后,走在飄著雪花的湖南老家,他還是決定回到東莞。“我想找一份正當工作,只要它能維持生活,”郭小明說,“11年了,這里是我最熟悉的地方。”

漂泊,漂泊

對那些常年在外打工而如今失業的工人來說,家鄉已經顯得不夠親切。當城鎮化的車輪碾過他們的故土,很多人變成了沒有土地的農民——這也是肖平良決心漂泊在外的原因之一。

十多年來他一直生活在天華廠,每個月只休息一天,平時甚至很少離開虎門鎮的路東社區。肖平良已十分習慣這里的世界,但一夜之間,他發現這個生活了十多年的城市沒了他的位置。遙遠的金融風暴呼嘯而來,他們被驟然甩出運轉了十多年的軌道。四處找工的生活并不輕松,仿佛鞋肚里有一顆石子,每走一步都是痛楚。

“我不敢進小廠,怕過幾天又會倒閉,”肖平良說。“小廠沒有保障,說倒就倒了,沒有人管你。”

而在這場金融風暴中,“世界工廠”受挫甚深,許多大廠一夜猝死,碩果僅存的企業也在盡量壓縮人員,削減成本,努力維持。根據3月3日廣東省勞動保障部門的統計,節后入粵的農民工有946萬人,其中的46萬人未實現就業。

“東莞的人才市場我們也去過,”肖平良說,“但那里都是進公司的,像白領一樣的工作。”

“其實我還是想進家具廠。做了10年家具,只有這方面能得心應手。”可是家具行業在東莞正值舉步維艱。在被稱為“東方家具之都”的東莞厚街鎮,當地勞動部門的調查顯示,家具行業的開工率不到60%。理想的工作找不到了,他們都務實地降低了自己的標準。在東莞找工無望,肖平良去了廣州花都,投奔弟弟。

郭小明還留在虎門。他看到了興義玻璃廠的招工啟事。要招15人,趕過去一看,來應聘的就有100多人,滿滿地站了一操場。先是查證件,之后考文化知識(其中一題是要寫出四大名著的作者),面試后還要做俯臥撐——玻璃廠干的是體力活。

俯臥撐做到26個,他喘著粗氣趴在在地。管事的人說:“看你年紀大,有家有口的不容易,多算4個算是見面禮吧。”

郭小明說,他一直想去謝謝這個人,可感激更像是種苦澀。比起那些至今失業的同事,他覺得自己幸運得多。

“這是沒辦法的事,美國那么大的銀行都倒了,大河里的水沒了,小河也要干,”郭小明說,“一次看電視,看到美國人過圣誕節,很多東西原來可以買,現在也算了??纯赐鈬?,再看看自己,覺得是安慰,又好像不是。”

如今,郭小明在盡力縮減開支。原來租240元/月的房子,現在搬到了180元/月的地方。原來買過一雙安踏,現在再也不敢買了。他天一黑就到社區廣場上,看老年人唱歌跳舞,打發時光。

無所事事的時候,他忍不住懷念已經不復存在的天華廠:“老板對我們不錯。十多年了,工資一次都沒拖過。平時大家相處得也融洽,工作壓力也不大,有了這些,還圖什么?我本來想在這里一直做下去的。”

十多年來,郭小明們固守同樣的位置,忙碌同樣的工作,聚沙成塔般營建起穩定不變的生活。如今,天華廠這個微型世界轟然傾圮,他們忽然發覺自己的身份十分尷尬,甚至不能再被稱為“打工仔”了——他們已經與這個稱謂里隱含的年輕無畏相距甚遠。他們被生活推動著,抬腿出發,但自己也不知道哪里是下一個落腳點。

在花都的廣州火車北站,四下都是喧鬧的人聲。肖平良畏縮地站在街角,等著弟弟來接他。他的臉色疲憊緊張,在陽光下泛著蠟一般的光色。直到看到騎著助力車的弟弟,他才如釋重負地露出笑容。他擠出人群,小心翼翼地坐到弟弟的后座上。在汽車的喇叭聲中,在城市的喧囂聲中,他們搖搖晃晃地,越騎越遠。

(實習生林勛煌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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