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磚瓦隱入塵煙
編者按:
他叫張福青,一位父親,一位丈夫,一個沉默的中國村莊里,不甘心沉默的中國男人。因為一個偶然,他的孤獨、他的故事,沒有隨他的生命結束隱入塵煙。
發自:山西代縣
責任編輯:吳筱羽
2024年3月31日,山西代縣峨口鎮上高陵村,攝影師蔡山海偶遇張福青的院子,“?!弊稚戏剿男忻P字,最下一行追問著“宇宙有多大”。(蔡山海/圖)
上高陵村最特別的那個老人走了。
虛歲七十八的張福青是地道的山西農民,寬闊的腦門,敦實的鼻子,步入老年后,一米八的個頭讓歲月越磨越低。糖尿病讓他對甜食敬而遠之。那套藏藍色中山裝遮蓋住的心臟,已經搭過兩次橋。為了保護血管,豬肉也干脆少吃。
衰老不斷挑戰他,但張福青先生卻有一顆與年齡不相符的、可愛的心。過去二十多年,就在村口那座三合院里,他像剛學會用筆的小孩,在門梁、紅磚以及耳房的白墻上,寫下密密麻麻的一萬多字。
張福青最喜歡用的字是“啦”?!拔?1啦!”“我已74歲啦!”或者“春末廁所沒水啦!”他也喜歡“嗎”和“呀”。他在門梁上訴說對新疆喀什的向往,“77歲的我,張福青將能去看看嗎?”轉頭,又在照壁上寫下,“宇宙有多大呀?太陽表面溫度6000度,中心1500萬度,體積是地球130萬倍,重量四(是)地球33萬倍。飛機飛到太陽20年才能到。月亮體積有地球四十八分之一,星星有2000億顆?!?/p>
可是,在山西代縣峨口鎮上高陵村,大部分人觸不到那顆可愛的、吱吱呀呀的心。
村民只知道,喜歡穿中山裝的福青老漢,會到村口的“為人民服務”照壁前,和老頭們一起,坐在幾個發黑的海綿坐墊上曬太陽,打發時間。下午五點,福青老漢就得回家,鎖上門,照顧患有精神疾病的妻子。
至于福青老漢對家里的墻做了什么,沒太多人在意。衰老占領了這個晉北村莊,沉默的老人們,甚至不在意自己:食物簡單至極,買一大袋油條,不斷泡白水,就能對付一整天。年輕人在外地,或者在縣城,村里常住306人,50歲以下的屈指可數。老人們唯一重要的事,恐怕是平靜地迎接死亡。
2024年3月31日,張福青先生走完了他的一生。一位過路的攝影師,拍下他寫在墻上的文字,發布在網絡,這個沒人在意的院子,沒人在意的老漢,忽然變得如此特別。
2024年4月13日,房子的門梁上訴說著對喀什的向往。(蘇有鵬/圖)
父親的散文詩
“77歲福青建房院才完美?!?/span>
“上高陵”這個名字,容易讓人對于附近是否有古墓浮想聯翩。天氣好時,可以看到村子南面的五臺山余脈,低矮的植被,在陽光下像一層淺綠色法蘭絨。山腳是平坦、遼闊的農田,人們播撒種子,長出玉米、谷子或是胡麻,讓整塊土地看起來極富秩序感。除了賣菜的貨車進村,其他時間,上高陵村都靜得出奇。
3月的最后一天,攝影師蔡山海在去雁門關的途中路過這里。村口一戶人家正在辦葬禮,門楣上,有兩只顯眼的藍色仙鶴。進了門,照壁上鑲著“?!弊?,上面四行自成風格的毛筆字,追問著“宇宙有多大”。院子被三面的屋子圍住,南墻下,兩棵杏樹的枝條在半空肆意延伸,樹形頗具禪意。
這就是張福青的三合院,辦的,是張福青的葬禮。
從制式看,算不上嚴格意義上的三合院,西房只是一個堆放農具的小平房。正房不夠氣派,屋頂像被砍掉了一半。院子中央,主人特意讓灰色地磚空出一大塊耕作的土地,秋天,土里會長滿燈籠一樣的紅姑娘果,四周的門梁、紅磚墻上,同樣遍布著毛筆字。
蔡山海在社交媒體上摘錄了部分文字:
“杏花落果后剪果,距離四至五寸,遠果大甜?!?/span>
“77歲福青建房院才完美?!?/span>
“2017年正月十二 ,71歲福青同茂川去繁峙興隆大酒店洗澡后拾到價值5800元金項鏈,第二天失主找回?!?/span>
“兩子各奔西東,都相離我倆四百公里多點。我們倆在家養病,由倆子供生活費,歡度晚年。父逝,希兩子寫一篇憶父文,裝入正房東堂正墻玻璃框內?!?/span>
一位網友借用一句歌詞評論道:“這是我父親日記里的文字,這是他生命留下來的散文詩”。
在山西北部,這樣一個被鐵礦、峨河和玉米包圍的村子里,張福青用雋永的毛筆小字,在紅磚、白墻和深棕色的木頭上,構建了一個奇觀,一個和他一樣獨特的世界。
他相信“玄武巖礦是國寶比金子還貴”,他琢磨的致富方式是“兩圈能喂8至10個成豬”,他至少抄寫了三個土方,分別治療糖尿病、高血壓和感冒,其中一個方子,建議直接服用曬干的香蕉皮。
不過,老漢最拿手的知識還是和作物有關,他通曉杏樹卷葉病的治療方法,看到“杏花落”,就要打毛蟲藥,金針菜采摘前需要澆過五次水,而讓作物茁壯成長的秘訣,是“一平車雞糞”。
他對植物的好奇超越大部分農村老人,他曾把野生酸棗樹移栽到院子里,給侄子張計平的說法是,他要觀察樹木的生長。
“計平”,張福青的文字中,除了妻兒外,出現頻率最高的人。他就住隔壁,幫老人干過不少雜活,包括堵豬圈門和裝裱文章,老人曾贈與他一塊地——這些都被寫在墻上。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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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對:胡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