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畢飛宇:“我的小說就是給你添堵的”
加繆對我說,老畢,你去看看《局外人》,它的前半部分和后半部分完全展示了不同的風貌,我這么干的時候才25歲,你都這把年紀了,你還擔心什么?
我始終覺得讓讀者流淚的小說都比較低級。這是我的偏見,我只是喜歡這個偏見。
當一個作家真的靜下心來,外界卻不干了,不停地有人來到我的面前,問,你的小說怎么還不出來?這是客氣的。不客氣的也有,我的一位兄弟多喝了幾杯,摟著我的肩膀直接宣布,老畢完蛋了,完蛋啦,就差把我掛到墻上去了。
發自:北京
責任編輯:李慕琰
畢飛宇有一雙篤定的眼睛。面對來訪的陌生人,他力求在最短的時間里,“不停地判斷、磨損一個人”。有人說他的眼神敏銳、警覺,像一臺X光機,冷靜直視人性。
與他相識多年的文學評論家汪政,記得畢飛宇和他講《推拿》的緣起。當時,因為腰出了問題,畢飛宇去樓下的按摩店推拿,每次推拿師為表尊重,會把客人送下樓。在樓下的拐角處,他下意識扶了一把,但按摩師使勁把他的手擋開了。推拿師說,我知道怎么走?!斑@個時候,畢飛宇感覺到了,人都希望得到尊重,但盲人群體已經把自尊放大到令人奇異的地步?!蓖粽貞?。
寫完《推拿》,畢飛宇把文稿發給他信任的朋友們看。文學評論家張莉回憶,她收到時還沒來得及打開,第二天畢飛宇又發來一個新的版本。在第一個版本里,盲人按摩師沙復明被推進手術室,一群盲人手拉著手在手術室外等待,一派動人的氛圍。但改完后的第二個版本里,畢飛宇加了一雙眼睛。一個器械護士被眼前的場面感動,很突兀地,她留意到身邊的一雙眼睛,以為那也是一只盲眼,她盯著那雙眼睛,用手指在對方眼前試探是否盲人,對方很快挪開了她的手——那是盲人按摩所里的健全人前臺。
“護士突然就明白過來了,她看到了一樣東西:是目光。是最普通、最廣泛、最日常的目光。一明白過來護士的身體就是一怔。她的魂被懾了一下,被什么洞穿了,差一點就出了竅?!睆埨蛘J為這個結尾非常精彩,“定格在這里,有視力也是一種權力?!?/p>
對權力的書寫是畢飛宇寫作的核心?!盁o論故事和人物怎么變,精神核心就是這個”。他將權力放置在家庭關系和日常生活中。小說《玉米》里,機靈而強勢的女孩玉米,因村支書父親而早早享受到權力的紅利,后來父親失勢,為了挽救自家在村里的地位,她把希望寄托在和飛行員彭國梁的婚事上。作家艾偉認為飛行員的身份設定,是畢飛宇的典型權力書寫?!八l現了這種權力已作用于人的情感深處……在玉米的愛情里,與其說在與人戀愛,不如說是在同權力戀愛。她愛的是那個‘飛行員’,而不是‘彭國梁’那個人。因為在鄉村社會中,飛行員身份就是一種權力?!?/p>
“他捕捉到了日常生活中復雜的權力關系?!睆埨驅δ戏街苣┯浾哒f,一般的小說家,往往只能看到權力的一面,但在畢飛宇的小說里,這種人與人之間的微觀權力常常是流動的。
范小天至今對《青衣》里的一處情節印象很深。贊助劇團的煙廠老板是筱燕秋的崇拜者,第一次在宴會上見面時,尊稱筱燕秋為老師,當和筱燕秋在床上的時候,卻從頭至尾都在扮演一個救世主?!斑@老板賺了錢睡自己的偶像頭牌青衣,不是愛,是得到,是占有,就像筱燕秋自己感覺到的,老板對她的身體沒有一點興趣?!?/p>
2023年出版的長篇小說《歡迎來到人間》,畢飛宇構思了十多年。年輕的外科醫生傅睿,在一次手術導致病患去世后,陷入了精神危機,夢魘般地渴望拯救身邊的人。小說背景放置在十多年前的SARS之后,但讓人感受到的是當下的生活。
“‘人’和‘人性’的問題應該是當代作家共同關注的焦點,他并非屬于畢飛宇作品的獨特表現,問題是畢飛宇始終把它當作小說的終極母題?!睂W者丁帆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人’的問題才是世間文學永遠無法終結的母題,尤其是在一個人性異化的時代,它成為當代文學無法繞過去的一道坎?!?/p>
以下是根據對畢飛宇的兩次采訪整理而成的對話,文字經過修訂。
畢飛宇,當代作家,1980年代開始創作小說,2023年出版長篇小說《歡迎來到人間》。(視覺中國 圖)
文學就是自由
南方周末:聽說你寫小說時,電腦前面的墻上貼滿了小紙條,上面都是關鍵詞,寫《歡迎來到人間》的時候也是這樣嗎?
畢飛宇:《歡迎來到人間》不是這樣的,它拖得太長了,地點也換了幾次,這一次我用的是筆記本。寫《平原》的時候我還很相信我的記憶力,那時候畢竟才四十來歲,記得小說里的一切理所當然。我現在已經不相信我的記憶力了,也許這更妥當,只要有筆記本,再長的時間和再復雜的關系都可以對付。當然,我還是喜歡貼墻這個辦法,它讓我的書房生機勃勃。
南方周末:傅睿這個人物身上有你的投射嗎?
畢飛宇:當然有,但是我不會像福樓拜那樣宣示我就是傅睿,或者說傅睿就是我。我和傅睿之間有一點是契合的,那就是我們都要面對生死。他是外科醫生,面對生死是他的職業,可是你別忘了,面對生死也是作家的分內事。你千萬不要以為虛擬世界里的死亡就不是死亡,作家不是處理死亡,是面對死亡,某種程度上說,也是經歷死亡。再怎么說,虛構世界里的死亡在那里發生了,作家是擋不住的。作為書寫者,我不能說作家參與了殺人,這話不通,但是,在情緒上,你很難把那樣的死亡和作家本人完全割裂開,作為當事人從來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某種程度上,它很折磨人。
我第一次意識到這個問題是二十多年前,我寫《玉秀》的時候,玉秀的死亡讓我極為恐懼。我殺死了我心愛的姑娘,為了擺脫負罪感,我幾乎把小說重寫了一遍。傅睿所有的問題都是死亡帶來的,在這個問題上,我覺得我比傅睿要幸運一些,我可以重來,他不能。從根本上說,我們的情緒處境有很大的重合性,當然,在精神的走向上,我和他是分開的。
南方周末:傅睿的危機也是小說家畢飛宇的精神危機嗎?
畢飛宇:我更愿意把它看成是更多人的危機。疫情之前,我的小說已經寫完了,就等著出版,問題是,疫情來了,我的生活徹底改變了,我的內心開始面目全非。生活的改變從來都不是一件小事,它會讓你的內心充滿了沒有來路的能量。事實上,和許許多多的人一樣,我最大的恐懼不是醫學問題,而是我必須面對一個又一個從天而降的拯救者。在那樣的時刻,我產生了一個錯覺,所有的人都是彌賽亞,只有我是那個需要被拯救的人,在道義上,我成了一個無所適從的人,我的原罪在不成比例地上升,這很糟。我的生命似乎只剩下了一個作用,那就是證明別人是彌賽亞,我至今覺得這樣的感受相當致命。
南方周末:格非講《包法利夫人》,說福樓拜的創作動機是講一個堂吉訶德式的人物在那個時代如何存活?!稓g迎來到人間》講的也是一個類似的故事嗎?
畢飛宇:我沒有想復制其他作品的企圖,對我來說,《歡迎來到人間》雖然用了我很長的時間,但從最終的結果來說,它似乎又是突發的,它和文學史上的任何一個小說人物都無關。我最早的動機是書寫欲望,一群人的欲望,一群人在各自的欲望里升騰或者毀滅,但是,一切都變了。我想說,這就是文學,這才是文學,巨大的外部空間最終壓垮了書房的性質。
如果我們一定要把《堂吉訶德》扯進來,我只能說,《歡迎來到人間》是反堂吉訶德的。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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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對:星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