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下縣人民醫院40年：“改制”、集資與中途退場

辰溪縣人民醫院。南方周末記者 趙繼林 攝

一張醫院的借款收據，讓劉暢兒子的婚事化為泡影。

2021年3月19日，劉暢將15萬元借給辰溪縣人民醫院。月息1分，年化利率12%。在2022年3月之前，每個月都能按時發利息。2021年底，劉暢的兒子準備訂婚，將醫院的借款收據作為彩禮交給了女方，雙方張羅著準備婚禮。

結果出現意外。2022年3月，辰溪縣人民政府解除原有租賃合同，提前結束了原定四十年的合約，收回辰溪縣人民醫院經營管理權。一位名叫滕樹良的企業家被指控涉嫌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就此，一段橫跨二十年的租賃往事浮出水面。

劉暢連同其他出借人這才發現，縣人民醫院竟然是被民營企業家租賃的。此后，她再也沒收到過利息，本金也被醫院告知無法取出?！芭秸f這收據是騙人的，婚也沒訂成?！?/p>

債權人不止劉暢。一份由辰溪縣公安局出具的資料顯示，滕樹良在經營管理辰溪縣人民醫院期間，以發展該院名義大肆向社會公眾借款集資，用于醫院的擴建投入以及償還銀行貸款及利息。截至2022年3月，集資債權人達一千余人，金額累計10億余元，目前賬面反映尚欠民間借款2億余元、欠銀行貸款及其他借款3億余元。

為何一座縣級人民醫院被租給民營企業？政府又為何提前收回？2億多元的民間借款該由誰償還？

風雨飄搖，不改不行

從湖南懷化市區北行七十多公里，便到了位于辰州北路的辰溪縣人民醫院。這座始建于1956年的醫院是辰溪縣最大的公立性綜合醫院。2018年，該院還成功創建二級甲等醫院。

2002年3月13日，滕樹良從辰溪縣人民政府取得了為期40年的縣人民醫院租賃權，由辰溪縣卓越置業有限公司負責經營（簡稱“卓越置業”，后改名為“湖南省博仁醫院管理有限公司”）。

《小康》雜志曾報道，辰溪縣人民醫院是全國首家租賃制醫院。

“如果（租賃）只有20年的話，誰都不敢接。醫院的回報期特別慢?！币晃恢槿耸糠Q。

時任辰溪縣衛生局局長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合同簽40年是縣人民政府會議紀要定下來的，"（他）也沒有看（法律）條文，政府定了就按定的辦了。協議也經過了縣政府法制辦的把關?！?/p>

為什么公立醫院會被出租？牛泰原是辰溪縣人民醫院的一名醫生，他向南方周末記者介紹，2000年左右的人民醫院，一棟兩層樓的門診破爛不堪，手術室里要用蒼蠅拍驅趕蒼蠅，婦產科連一個穿刺針也買不起。骨干醫生離職，留下來的也是人心浮動?！爱敃r除了‘人民醫院’這塊牌子和一堆爛賬、糾紛外，一無所有?！?/p>

牛泰介紹，醫院改制前，醫生的月薪只有幾百塊，還經常拖欠，一拖就是半年?！巴饷娴?、醫院內的女孩子都不愿意找我們醫生（結婚）?！彼驮卺t院談過對象，對方父母聽說后，阻止了兩人交往。

不僅是縣人民醫院，鄉鎮的衛生院也基本處于癱瘓狀態。一位曾接近辰溪縣政府的受訪者告訴南方周末記者，當時做過全縣醫院的調研，發現31個衛生院中，有23個連工作人員的影子都沒有?！坝行┼l鎮衛生院里養豬、養雞、養?！?。

醫院運轉困難，政府資金投入也少得可憐。有知情人士向南方周末記者透露，當時辰溪縣政府財政非常吃緊，對公立醫院的投入力不從心，縣財政每年對辰溪縣人民醫院的撥款只有40萬元左右。

在當時的執政者看來，縣人民醫院的出路唯有改革。

知情人士透露，改制之前，辰溪縣政府曾向省廳、市里尋求過支援。懷化市相關部門負責人起初不贊成改制，市衛生局也不讓改，并答應一年撥款幾十萬元?！皩σ粋€縣級綜合醫院來說，幾十萬等于杯水車薪”。

2000年，國務院發布《關于城鎮醫藥衛生體制改革的指導意見》，“鼓勵各類醫療機構合作、合并，共建醫療服務集團”。彼時，社會辦醫、公立醫院引入社會資本成了一種頗具想象空間的解決方案。

政策松動，辰溪縣在全市率先推行醫院租賃制。

“搞得好，是應該的。搞不好，縣里要背負罵名?！痹谏鲜鲋槿耸靠磥?，縣領導頂著巨大壓力，硬著頭皮將改制進行到底?！拔覀儺斎幌Ｍㄡt院）保持公立性質，但退休的天天找你發工資，沒有其他辦法?！?/p>

一位接近辰溪縣衛健局的受訪者向南方周末記者分析，縣人民醫院屬于差額事業單位，“一個人頭財政會撥款幾百到一千元?？h里打包出去以后，地方財政就不用負擔這部分差額撥款了?！?/p>

出租前的縣人民醫院。受訪者供圖

出租前的縣人民醫院一角。受訪者供圖

前副縣長租下縣醫院

2002年3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