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水嫖宿幼女案調查
毒品不除,習水便難得安寧。越來越多的證據表明,轟動一時的“嫖宿幼女”事件也只是毒品鏈條中的一環。
老板的欲望
一輛裝滿煤塊的重型卡車呼嘯而過,帶著巨大的矢量。坐在小飯館里的肖開平手一抖,茶水濺在了桌上。在他對面是兩個15歲的街頭少年,肖開平不得不雇用他們,尋找14歲的女兒肖倩。
一小時之前,肖開平在貴州習水縣城東派出所報案。在一間喧鬧的辦公室里,辦案民警敷衍了事地接待了他,表示警力不夠。沙發上,幾個民警正熱切談論著沸沸揚揚的“嫖宿幼女”案,肖開平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欲言又止。他沒有告訴他們,肖倩就是這個案件的受害人之一。
部分女學生被迫在習水縣老司法局家屬樓三樓一房間內賣淫 圖/袁一
記者暗訪發現,在習水,許多旅社均可向顧客提供賣淫的“女學生” 圖/袁一
某受害女學生曾被父親用鐵鏈鎖住 圖/袁一
夜色降臨習水,如同夜色降臨中國的每一個縣城。
中新網報道:
4月8日上午,貴州習水縣“公職人員嫖宿幼女案”在習水縣人民法院不公開開庭審理,7名犯罪嫌疑人出庭受審,其中包括5名公職人員。檢方以嫖宿幼女罪對犯罪嫌疑人提出起訴。據悉,庭審可能要持續幾天。
這5名涉嫌嫖宿幼女的公職人員是:縣移民辦主任李守明、縣人事局干部黃永亮等。還有縣人大代表、習水縣利民房地產開發公司經理母明忠。
檢察機關指控:2007年10月至2008年6月,被告人袁榮會先后容留介紹11名中小學女學生到其所租住房內進行賣淫。在此期間,經被告人袁榮會邀約、介紹,被告人馮支洋等在袁榮會所租住房內嫖宿幼女。
更多的重型卡車滿載著煤,穿過街道,碾過公路。它們為這里帶來財富,也帶來令人不安的欲望。
10年前,習水還是一個依靠國家扶貧貸款的貧困縣。2000年以后,隨著煤炭業的發展、煤稅的征收,習水逐漸擺脫貧困,成為黔西北最富裕的地區之一。2008年,習水縣財政收入達到3億元,其中煤炭業獨占1.8億元。與此相關的是,2003年以來,有2名副縣長、近10名副科級以上干部被抓,他們的落馬無一例外與煤炭有關。
在習水縣的轄區內,分布著78家正規煤礦和為數更多的小煤窯。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旅店老板說,玩“書包妹”的風氣最初就是由煤老板開啟的。
一則流言在縣城內廣為傳播:一個玩了十幾個“書包妹”的煤老板花了20萬,被免于起訴。有記者致電這位身處流言之中的煤老板,他的律師表示,這完全是一場誤會,不過他也不置可否地承認,煤老板找“書包妹”在習水并不是什么奇聞。
一位在習水做建筑生意的四川瀘州商人回憶,早在2005年他剛來習水時,就有在生意上往來的煤老板招待他“書包妹”。“這在生意場上是種時尚,”瀘州商人說,“用‘書包妹’待客被認為很有面子。”
在這套“待客之禮”背后,老板們的邏輯顯而易見,他們認為妓女被很多人嫖過,太臟了,而“書包妹”們年輕、單純、要求不多。瀘州商人記得,有朋友向他炫耀,找一個“書包妹”包月,一個月800-1200元,“不僅可以陪你睡,玩出感情后還可以幫你洗衣服。”
對于這場游戲中金錢與法律、欲望與良心之間的沖突,那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旅店老板并不忌諱。“有需求就有供給,”他說,“大家都要生存。”
一些人開始看中“商機”招徠“書包妹”。有知情者說,這些人往往找到社會上的吸毒少年,讓他們通過朋友、同學的關系把女孩騙出來“掙錢”。
14歲的李清還記得,在礦中路的小巷里,兩個吸毒的男生對她又打又罵,然后把她帶進了一個房間,讓她在里邊等。一個年紀很大的男人進來,鎖上了門,粗魯地脫她的衣服。她開始哭,然后是疼痛。
在后來的日記里,李清寫道:“這個世界太可怕了。”
在政府工作多年,如今下海經商的廖先生說:還有更多受害女生沒有浮出水面。在媒體曝光之前,他經??梢钥吹侥ν熊嚴?ldquo;書包妹”在旅館、發廊進進出出。“以我對習水的了解,”廖先生說,“這種事不出兩個月還會出現。”
在飄著細雨的夜晚,肖開平敲開了張玉雪的家門。“我來問問肖倩的下落。”
去年秋天,肖倩和張玉雪曾被一個叫王旭的14歲吸毒男孩帶出去“掙錢”。他們跑到了遵義市,在網吧上網時,被張玉雪的母親林慧發現。林慧趕到遵義,搜遍了市內所有的網吧,但一無所獲。
這場“捉迷藏”以王旭讓張玉雪打電話,要林慧給她寄錢告終。林慧假裝答應,穩住了他們,然后迅速打電話給一位在廈門承包工程的親戚。親戚驅車趕到時,3個未成年人還呆在電話亭里。
在林慧的逼問下,女兒承認那些騙她們出去“掙錢”的男孩多數是吸毒者。這件事讓早就感覺不妙的林慧下定決心,一定要把女兒送出習水。
毒品籠罩下的少年江湖
4月的一個清晨,張玉雪坐在深圳一家玩具廠的辦公室里上網,而在1700公里外的習水,一位在黑鹿巖晨練的老人在一口廢井里發現了大量吸毒用的針管。他迅速撥打了報警電話,卻沒得到重視。
“這樣的事太多了,”一位出租車司機說,“在習水毒品的泛濫令人瞠目結舌”。
幾天前,3個少年鉆進了他的車,催他快點開。這時他看到一個被搶包的女人從一家五金店里跑出來。他正在猶豫,一把刀就頂在了他的腰上。他把車開到僻靜處,把身上的錢也全都交給那3個少年。他以前看到過其中一個人在街上買毒品。
“在習水開出租的大都有被搶過的經歷,”這位出租司機說,“搶劫的大都是14、15歲吸毒的娃娃。”
一位知情者說,在習水市面上流行的毒品主要是K粉、麻黃素和海洛因,它們大部分來自廣東和云南。3月26日,習水警方破獲一起“特大毒品案”,繳獲毒品海洛因56.2克,并打掉一條從廣州向習水販運毒品的地下網絡。但這位知情者稱,此案只是冰山一角。
“在這里,海洛因的價格是100塊一小包,”他說,“當然,里面還摻著安眠藥和淀粉。”這位知情者表示自己可以從多條上線買到毒品,“一個叫胡三的毒販被抓了,但現在還可以從他老婆那里拿粉。”
毒品在青少年間的泛濫令很多家長憂心忡忡。廖先生說,他在孩子面前甚至不敢提“毒”這個字,禁毒片也不敢讓孩子看,生怕孩子產生好奇心去嘗試。如今,廖先生把孩子送到了鄉下學校,不過他還不放心,打算把孩子送到更遠的河南讀書。
毒品的泛濫伴隨著江湖幫派的滋生,想不受欺負就必須依靠幫派。一個在東皇鎮中讀書的初中男生說:“不加入,受欺負了誰管?”他表示,加入幫會的不僅是差生和男生。要想安心學習,不為人欺,就必須加入幫會尋求“靠山”,女生也不例外。
林慧說,3年前,她剛上初中的大兒子被幾個15、16歲的孩子脅迫加入了幫會。有一次,他幾天沒回家。林慧走遍了縣城,才在郊外一間廢棄瓦房里找到他?;氐郊?,林慧問他這些天都干了什么,兒子望著窗外一言不發。林慧生氣地打了他。兒子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眼睛一眨,兩顆眼淚流了下來。他從書包里拿出一張“幫規”。那上面寫著每天要交納保護費,或者把一部分偷搶的東西上交,最下面有一行字:如果告訴了父母,就砍斷手腳。
林慧安慰著哭泣的兒子。雖然沒有像此地很多家長一樣,向兒子灌輸“被別人打了,你就想辦法打他,哭著回來我就打你”的觀念,但是和他們一樣,她也把兒子送到了武校。“這里習武的孩子特別多,”林慧說,“不是因為那里讀書條件好,而是因為安全,出來也不容易被人欺負。”
習水的幫派究竟有多少沒人能說清,但一位曾經的幫派中人說,習水以“青龍幫”和“兵家幫”最為著名。它們像傳銷一樣發展下線,形成網絡。兩幫勢不兩立,經常發生械斗。他曾看見“兵家幫”把“青龍幫”成員挾持到離縣城3公里的“葡萄山莊”,用黑色方便袋蒙著對方頭部,脫掉衣服,用刺條鞭打,直到打得昏死過去。
幫派成員也并非僅是少年,少年只是幫派的底層。在金字塔的上端,是那些大毒販和黑社會的頭目。正是在他們的驅使下,吸毒的少年和社會上的混混結合,把學生妹們帶出來賺錢。
“少年幫在貴州各地都很普遍,但習水的特殊性在于有毒品,”廖先生說,“這是一條利益可觀的鏈條,而毒品在中間起到了穿針引線的作用。”
“甕安事件”后,貴州曾在全省開展以“打黑除惡”為龍頭的嚴打整治專項行動。“青龍幫”和“兵家幫”的骨干成員在那次“嚴打”行動中覆滅。
一名跑公安口的貴州記者說:“貴州省88個縣市,如果按平均數計算,每個縣已經打掉了兩個以上的黑惡勢力組織。一個團伙平均20名犯罪分子,這就有兩千多人,這個力度已經很大。”
然而不少習水市民表示,毒品不除,習水便難得安寧。越來越多的證據表明,轟動一時的“嫖宿幼女”事件也只是毒品鏈條中的一環。
那些花兒
現在,李清的夢里經常充斥著陌生人的鞭打。她聲嘶力竭地呼救,卻只引來了旁觀者的大笑。
最初,李清不敢將這件事告訴任何人。她只是告訴父親,自己不想再在玉淮中學讀書,希望轉學,然而,每當父親追問為什么的時候,她又不能說出緣由。
“自從案發以后,越來越多的人都知道了我的事情。在教室里,我總感覺有同學在背后說我的壞話,我不敢抬頭面對任何一個人。”李清說,“有一次,一個男同學當著許多人的面取笑我,問我是不是做那個事的。我當時只想找個洞鉆進去,永遠不要再出來。”
不止一次,李清想到了自殺?,F在,她的手腕上還留有一條6厘米長的傷疤。那是一次她乘教室無人時,找了一塊玻璃碎片,咬著牙向自己的手腕割去的結果。
李清的同學易婷婷說,李清是以班級第一名的成績進校的,當過學生會的干部,還是女生籃球隊的隊長。不過現在她變得孤僻、內向了,每天都一個人來,一個人走,也不愛說話。
案發后,李清開始用寫日記的方式來記錄自己的心情。在日記中她寫道:“我最恨的就是父親,他對自己的女兒不管不問,每天就忙著做生意,沒有盡到一個父親的責任。”
4歲時,李清的父母離異,她跟著父親過。之后不久,兩位家長都各自組建了新的家庭。
一個夜晚讓我做了一件事
讓我一輩子也無法
原諒自己
太可怕了
這個世界太亂了
我會討回來的
一定會
——李清 2009年4月10日的日記
李清的父親辦了一家物流公司,常年在外跑生意,而李清又不喜歡后媽,父親便將她送到了習水縣回龍鎮的叔父家。
在叔父家中,李清一待就是5年,直到小學六年級時,她才被父親接回習水縣城的家中。由于父親和后媽又生了兩個孩子,家人對李清的態度變發冷淡。“后媽很討厭我,經常罵我,我不服氣,就會和她吵,這樣,爸爸也越來越不喜歡我了。”
一次,李清在街上看到了父親。當時她患了嚴重的感冒,就站在街上給父親打電話。父親說他不在習水,把電話掛了。站在街上,李清忘不了自己當時的傷心。
“出了那樣的事情以后,他們就更加不愿意管我了,”李清說,“每個月父親就給我一百來塊零花錢,之后就任由我自生自滅,學?,F在成為了我唯一的家。”
越來越多學生走上輟學之路。工作日的上午,在縣城的廣場上,依然可以看見少年們游蕩的身影。教育局局長王茂佳說,全縣初中輟學率為2.52%,對輟學學生都以鄉鎮為單位造冊,分派給鄉鎮干部和教師負責“追回來”。“但很多學生經常曠課逃學,尤其在就業難的大背景下,讀書無用論重新抬頭,‘控輟保學’的難度很大。”
那天,林慧告訴肖開平,肖倩有可能懷孕了。2月4日離家出走后,肖倩曾經跑到深圳找過張玉雪。肖倩當時挺著肚子,廠里的人都看不慣,不讓張玉雪和肖倩來往。肖倩可能感到了這點,一大清早就悄悄地走了。她告訴張玉雪,她要回到習水,只有和那些“朋友”在一起,她才感到快樂。
肖開平嘆了一口氣,他不知道該拿女兒怎么辦。
他是一個包工頭,1999年來到習水縣城承包建筑工程。隨著工地的變遷,肖倩的學校也換了一家又一家。從小學到初二,她一共換了9所學校。
一次,肖倩和她幾個要好的同學一起偷了某個同學家的200多元錢。肖開平狠狠地打了她一頓。“以前,我從來沒有那樣打過她,”肖開平說,“也許是那次給小孩的傷害太大了,她變得不愿意和家人交流,喜歡在外邊玩兒了。”
肖倩開始逃學,她在樹人中學讀初一,剛開始是在校住宿。但她老是曠課,有時就從學校圍墻爬出校園,和幾個同學一起上網。肖開平找了她很多次,每次找回來就會用一塊竹板狠狠揍她。
轉入玉淮中學后,肖倩開始走讀。有一次,她從學校跑出去后,很晚都沒回家,肖開平到街上去找。在一家餐館門口,他聽見里面傳來肖倩的說話聲。走進去一看,十多個年輕娃娃正在抽煙喝酒,而肖倩就在他們中間。
“我非常氣憤,也不顧她的臉面,當即給了她幾記耳光,”肖開平說,“把她帶回家以后,我讓她母親上街買了一條鎖狗的鐵鏈,把她鎖在房間里,晚上睡覺的時候也不給她解開,怕她偷偷跑出去。”
“現在,她跑出去兩個月了還沒有下落,”肖開平對桌那邊兩個15歲的街頭少年說,“我只有找你們幫忙。”
小飯館外,暮色已經降臨。一輛裝滿煤塊的重型卡車呼嘯而過,帶著不顧一切的莽撞。日夜飛舞的粉塵,在路燈下瘋狂地旋轉,路邊的樹葉縮皺成一團,好像一顆顆將開未開的花朵。
14歲的肖倩,14歲的李清,14歲的張玉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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