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寧 | 并未反目的常任俠與徐梵澄
金克木于1941年赴印度游學,對于后來者又兼友人的常、徐二人交往情形,應該有所了解,并非無根之談。但是揆諸常任俠日記和徐梵澄的敘述,實際情況卻并非如此。
責任編輯:劉小磊
揚之水《〈讀書〉十年》一書中,有一段文字,記錄金克木先生談及徐梵澄與常任俠交往的情況:
梵澄是一九四四年去的印度(此前蔣介石到印度訪問,欲與之修好,答允派兩位教授去講學),同行者為常任俠,但二人一下飛機后便反目了。常是左傾的,徐無黨無派,但決不左向,于是各奔前程。
金克木于1941年赴印度游學,對于后來者又兼友人的常、徐二人交往情形,應該有所了解,并非無根之談。但是揆諸常任俠日記和徐梵澄的敘述,實際情況卻并非如此。
首先,常任俠與徐梵澄赴印度講學時間在1945年12月11日,非1944年。此行是否與蔣介石訪印時允派兩位教授去講學,以達中印“修好”之目的有關,顯然也有臆斷成分,因當時二人赴印的主要聯系人為時任國際大學中國學院院長譚云山。
其次,稱常、徐二位因志趣相左,“一下飛機后便反目了……于是各奔前程”,不知依據為何?或是因年久導致記憶模糊的錯覺?這樣說來似對前輩大不敬,但以常任俠日記相關內容來印證,確實可以讀出另外一種版本。
在印度國際大學任教時的常任俠。
一
抗日戰爭結束后,常、徐二位在重慶結識,受國民政府教育部派遣,一起辦理出國手續,并同乘飛機赴印之前的詳細情形,在業已出版的常任俠日記《戰云紀事》內有所記載,無須贅言。常任俠在印度時期以及1954年之后的日記,囿于種種原因,未能公布出版,就筆者目前所見,印度時期除缺失1947年內容外,其他時段內容尚有簡略記載,其中就包括與在印度從事教學、研究、交往的徐梵澄、吳曉鈴、金克木、巴宇、B.C.巴克基(華名施覺月)等多位中印學人的文字記載。這里不妨摘引與徐梵澄交往內容數則,用以回顧當年景況。
1945年12月12日,即常任俠、徐梵澄同機抵達印度之次日:“上午至注冊局報到,并辦居留證。赴中國銀行領取兌來一千二百盧比。下午與梵澄至公園大街中國領事館訪陳質平,陳亦東南大學同學,略談即出?!?3日:“晨……出與梵澄購用品,并游兩古董肆,價皆甚昂?!?5日:“下午與梵澄雇汽車赴蘇地坡參加甘地先生晚禱,燈上始返?!边@說明二人下飛機后并未“反目”,而且還結伴出行,辦理居留登記、購物并參加甘地晚禱活動。
1946年1月2日:“與梵澄備茶點,邀中國學院同人?!?月29日:“與徐梵澄口角,此君甚自私,許景宋文中所謂魯迅遇到的極自私怯懦的德國留學生,即其人也?!?月22日:“金冬心端硯向徐梵澄收回。晚間與吳曉鈴、金克木赴木克而濟處觀其所作書?!?月10日:“為梵澄借去一元(還)?!?月12日:“梵澄借去二元(還)”。這里記錄了常、徐二人備茶點招待由泰戈爾創辦的印度國際大學中國學院同人,應該有“初來此地,請多關照”的意思。在中國學院內,常任俠教授中國文化史及印度史,徐梵澄講授中國哲學、佛教在中國以及中國歷史。不久之后,二人發生口角,日記中沒有交代原因,有似周氏兄弟失和時,各自的日記中不約而同地隱其原由,留待后人索解。常任俠通過索要徐梵澄借去的金冬心端硯,來表達不滿。需知,這方購自戰亂遷徙中冷灘的小硯,曾借給書法篆刻家楊仲子使用過,應當視為對交往極密切友人的情誼之舉。常任俠嗜好藏硯,即在赴印前不久的重慶時,面對新購得的一方鳳灘硯摩挲良久,愛賞不已,并在當天的日記中寫道:
余已有七硯,一得自徽州屯溪,金星大品極可愛;二得自南昌,金星方硯,曾借與沈尹默,刻詩其上;三得自武昌一刻字人處,有篆書款識曰“百廿硯齋第二十七品”,蓋為金冬心故物,端質極宜墨;四得自長沙大火前三日,瓜形銀星歙石小硯,與翁大年刻何紹基小章同來,亦為何子貞故物;五為一小端硯,民國十一年得自南京文昌巷(花牌樓)一古董肆。時余甫入初中讀書,隨身用之廿馀年,之北京、青島、普陀、匡廬,之日本京都、東京,皆未嘗去身,戰后攜以俱來,與余共事最久,惟此硯矣。沈尹默為刻“思元室”小銘于背,思日本妻前野元子夫人也;六為端硯,以賤價得自重慶鼎新街古董肆,石質甚佳;七為此鳳灘綠硯,沉泥質,為錢竹汀故物,紫檀蓋,刻鐘鼎文亦佳。除舊有思元室小硯,此十年亂離中,凡得六硯,如能寶之勿失,亦足以自娛矣。
珍愛、自得之情于此可見?;蛟S正是這種發生口角后顯現出來的“決絕”舉止,加之常任俠與金克木對時局看法各異等情況,給金克木留下了極為難忘的印象,竟然在多年之后,演繹為常、徐二位由于志趣相左而“各奔前程”的結論。實際上通過二人在經濟上保持著借還錢的事例來看,還算不得反目絕交,恐怕只是一時的意氣用事而已。
1946年11月9日,科學家竺可楨來訪印度國際大學時合影。左起:常任俠、巫白慧、徐梵澄、譚云山、李書華、竺可楨、瞿世英、譯員。
跳過日記缺失的1947年,不去作任何的無端推測,直接進入到1948年5月19日:“下午徐梵澄來,請其吃茶。與梵澄赴浩拉車站,七時歸?!?2月28日:“梵澄來未晤?!边@時常任俠與中國學院聘期已滿,離開了印度國際大學,前往加爾各答的華僑中學擔任講師。對徐梵澄的來訪,常任俠款以茶點,一敘闊別情形,再送行赴車站,獨自而返,不知詩人的心中,又將浮想聯翩出怎樣的詩句。去年中秋日,曾與徐梵澄罍樽痛飲,拈韻作詩,留下了“漸覺形影寂,靜無猿鳥喧?!葻o兄弟樂,更負庭帷恩。郁郁懷故宅,耿耿望里門”“久為羈旅客,按辭容顏赭。醉后乘白云,玉宇任游冶”的惆悵郁勃之句。這之后,常任俠因從事民主活動而遭到印度警方的搜查傳訊,徐梵澄的來訪未晤,竟然上演了一別三十年“各奔前程”的人間悲劇。然而,二人在印度時期基本上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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