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川:我發現以前我不了解“人民”這個詞

“有另一部南京題材電影,我們通過特殊的渠道拿到了他們完整的宣傳計劃,那就是要綁定《南京!南京!》做宣傳,你會看到很多不正常的稿件。他們在有意識地煽動民族主義、網絡憤青,后來甚至都不是煽動,壓根就是他們自己換著馬甲在偽造民意?!?/blockquote>

責任編輯:袁蕾 實習生 陳晨 朱曉佳

這一天陸川和劇組完成了在重慶的宣傳活動,其中包括在沙坪壩一家影院與觀眾見面。在一個狹小昏暗、容納百余人的放映廳里,一個女觀眾問了陸川這樣的問題:你的電影片頭是日本兵角川看到了太陽,祭祀跳舞的時候他又看到了天上的太陽,這兩個鏡頭為何呼應?還有三次舉手:教堂里老百姓的舉手、日軍到安全區強征慰安婦時妓女的舉手、日軍祭祀也有舉手,這三處舉手又是為何呼應?

“沙坪壩一個貌不驚人的中年婦女問這樣的問題,我驚了。”陸川沒有回答,而是反問:大姐您覺得是什么意思?這位女觀眾的回答大致是:角川第一次看太陽,是對生命還抱有希望;第二次看到太陽,已經想到了死亡,是一個征兆;都是在陽光下發生的事情。“且不說對還是不對,她能看到這個程度,我感到特別愉快。”陸川說,“他們看出的東西比我想到的還多。我不斷聽觀眾意見,然后不斷糾正自己的說辭。其實一個創作者是靠直覺來創作,他不可能編好一套新聞稿。我就是夢到這場戲了,我覺得這樣拍肯定是有意義的,我肯定不可能想得很明白將來對媒體怎么解釋。”

把日本士兵角川寫成了良知尚存的人,是《南京!南京!》最為顯著的特點,因為無論贊與彈,最多的討論都集中在這個話題。陸川說自己只是在直覺驅使之下提出這個角度,完成這個角度,“我并沒有能力去寫一本關于人性的大書,把人性在戰爭中的狀態整個清晰地梳理出來,我對這樣的能力缺乏真正的自信。但是我相信自己的眼光。而且做電影的過程是我尋找答案的過程。我不是一開始就已經形成了答案。”

“女性很容易成為戰爭的受害者,但女性有自己抵抗的方式。女性甚至可以是拯救者。那100個站出來做慰安婦的女人,某種程度上是在拯救南京城。”高圓圓說。  圖/陸川工作室

戰爭太可怕了
□高圓圓(姜淑云扮演者)
我總覺得姜淑云是一個不會哭的人物,至少不會在別人面前哭,但實際上這是我哭過最多次的電影。
魏特琳和張純如是我精神上的兩個伙伴。姜淑云的任務原型是魏特琳。我讀過很多魏特琳的資料,魏特琳是金陵女子文理學院代理校長,一位五十多歲的美國天主教教徒。她1940年離開南京,剛登上回美國的輪船,她就企圖跳船自殺,在美國又住進了精神病院。最后,她開煤氣自殺。我當時特別不理解:1937年到1938年最黑暗的時候都挺過來了,她又是天主教徒,怎么會自殺?
還有張純如。她用左輪手槍開槍自殺,我也很意外:她的書當時已經寫完7年了。她為寫書經歷了無數困難:二十多歲的她跑到南京查資料;回美國出書后巡回演講,受極端分子的恐嚇。但是最后,她已經做了母親,那時她的孩子已經兩歲了……
直到去年6月,電影拍完回家休息,我突然理解了她們。在最困難的時候,你身上始終有一種責任感。像我,作為演員拍這部戲的時候,無論多黑暗我都會告訴自己,你要前行。因為你只有體驗了這種黑暗,才能表達出在這種黑暗里面的這些人的心境。也會害怕,但是你會特別勇敢地往前走??傻任遗耐甑臅r候,我只想逃離。
角川的死也給了我極大的震撼。當時聽到角川的結局構想是自殺,我就在旁邊哭到不行。戰爭太可怕了,這里面沒有贏家。哪怕你是戰勝的一方,決定著別人的生死,可是你無法完成自我的救贖。如果你還有良知,最后也只能用結束生命的方式來完成救贖。

(采訪 陳軍吉)

戰爭是多么愚蠢
□中泉英雄(角川正雄扮演者)
我以前看過《可可西里》,非常欣賞陸川導演,在東京和他見面時,他對我說,這部電影想探討的是“人與人心里的關系”,我有同感也很有興趣,就接了這部戲。
在劇中,我飾演的角川是一個很溫和細膩,卻又內心復雜矛盾的日本兵。9個月的拍攝過程中,對我而言最為困難的是劇組拍攝運作的方式和以往大有不同,譬如隨著拍攝的深入,經常改劇本,拍攝周期的幅度大等等。
最初,我對這樣的工作環境很不適應,但中國的工作人員、群眾演員對我們都很細心周到,他們帶我去打羽毛球,教我嗑瓜子,劉燁和導演常帶我們去吃飯喝酒,那段日子,雖然辛苦,卻非常開心。
在異國他鄉9個月的歲月里,多虧有了這么多善良的中國人的幫助和照顧,我才能夠順利地完成這部戲,經歷了這部電影,讓我深深地感受到了戰爭是多么地愚蠢,我希望這個世界和平能永遠繼續下去。

失???可以說,沒問題

離開北京開始各個城市的巡回宣傳之前,陸川懷揣不安。在北京的點映場上,已經有媒體尖銳地質疑《南京!南京!》的立場。爭議集中在以日軍上尉角川正雄為主線的情節分支。這個在教會學校受過教育的日本軍人身在破城之后的南京,對這場戰爭和強奸、屠殺諸般暴行卻有著局外人般的思考,并為之糾結,最終崩潰,在發出“活著也許比死更艱難”的喟嘆后自盡。

這樣的視角,相比中國1950年代的經典抗戰電影是大幅度的跨越,以致僅占全片時長不到五分之一的“角川部分”顯得非常醒目,給中國觀眾帶來相當的震動。“為侵略者開脫,甚至比侵略者的后代還要積極,并獨創地提出侵略者其實也是受害者這一人性化觀點。”“文化漢奸”的罵聲開始響起。

陸川有點沒想到:“打個比方,歷史是一個墓葬,要探這個墓,要么是全面發掘,要么是打盜洞。我覺得我是全面發掘。但是也得有角度。我沒想到會有這樣的反應——關鍵是這種反應來自媒體,我覺得媒體應該是知識層。而且他的質疑是帶有強烈的政治批判的意味,在中國要是被扣上這樣的帽子,我不知道結果會是什么。”宣傳發行階段,發行方有自己的“輿情監控”,每天會總結厚厚一摞的媒體、網絡聲音。一些朋友看到網絡上的謾罵,發短信告訴陸川,出去要小心一點。

宣傳行程之初,在杭州和上海,去媒體場之前,陸川屢屢失眠:“因為確實會有很多媒體去問本性上來說我會拍案而起的問題,但出于電影宣傳,又得心平氣和去聽。”在南京,一場放映之后剛出門,一家電視臺的提問迎面而來:網上有評價說你的電影完全是失敗的,你對此的評價是什么?“當時特別疲倦,而話筒都快要塞到你嘴里了,燈打在臉上,就要拍你是不是尷尬。幸虧之前宣傳團隊給我做了媒體訓練,要求我面對這樣的問題千萬要冷靜。我假笑了一下,我說這是他們的權利,可以說的,沒問題。”

把他們定義成人,而不是鬼怪

在動手創作《南京!南京!》之前,陸川對那段歷史的了解并不比常人多多少,“就是兩三個符號化的信息:30萬、2到8萬人被強奸、德國人拯救了中國人。而且能夠記住的就是恥辱。”為電影創作而進行的大量資料閱讀,確立了他在電影中表達出的觀點和思路。

早期的“普及性”閱讀,他看的全是南京大屠殺的史料,“接觸多了肯定覺得這他媽都是瘋子,都是嗜血的狂魔,最猙獰的人?,F在回想起來最顛覆我的一次閱讀,是在讀《魏特琳日記》的時候。”陸川說。

明妮·魏特琳是美國傳教士,1937年時她所在的金陵女子文理學院,是專門收容婦女難民的庇護所。1937年1月7日,她在日記中記述:“一群日本軍官和一名憲兵來訪,他們自稱與郵政服務有關,其中有兩個人在離開辦公室時,看見一些中文的福音書,并問我能否送給他們幾本。”

1月22日的日記:“今天和我談話的兩個日本兵說,他們希望到二月份秩序能夠恢復,這樣,所有的人都可以回家了。”

“今天上午,我正想用打字機把信打出來,這時來了4個日本人:1個軍官,3個士兵。其中一個士兵會講英語,他說他在神戶的教會學校讀過書。我問他是不是基督徒,他回答說不是,但他的妻子是基督徒。他的兩個孩子也上教會學校。他為軍官做翻譯,他第一句話就說,他們對南京所發生的一切非常抱歉,并希望情況很快會好轉。”

陸川感到驚訝,因為那是1938年初,日本人剛剛打下南京,無論士氣還是狂妄野心,都處在那場侵略戰爭里的峰值。“可見日本軍隊里至少有對戰爭進行反思的士官。這對我觸動挺大。”

另外的閱讀包括大量日本士兵的日記,已經公開出版的是《荻島靜夫日記》和《東史郎日記》,在樊建川的抗戰博物館,他還看到一些未公開出版的日本士兵日記、書信。“《東史郎日記》里的說法讓我豁然開朗。有一句話,他說,我們在作戰的時候并不是一群禽獸;而是一群非常清醒理智的人。到《荻島靜夫日記》的時候我發現這完全是一個人的記述而不是一個士兵的記述,讀的時候你會感到特別濃郁的人的感受。”陸川說。

“到這個階段,突然發現日本兵出現了多樣性,我開始重新思考,在實施南京大屠殺的時候他們的精神狀態。我那時候已經模模糊糊地把他們定義為人而不是鬼怪,而且恰恰因為是人來操作這樣的事情,才特別值得去深思、研究;這對當下才更有意義。”

巷戰確實存在,而且是大面積的

另一處引起陸川極大興趣的史實是南京破城后的巷戰,反映在影片里,是中國士兵陸劍雄為主角的部分。

江蘇社科院歷史所研究員孫宅魏寫過一本南京大屠殺歷史的論著,其中一章節寫到南京破城之后的巷戰。陸川調看更多的資料,發現巷戰確實存在,而且是大面積的,他對拍這個戲的興趣“一下大了很多”。

陸川的理由是:如果進城之后司令官跑掉了,而散兵部隊一直在進行抵抗、巷戰,巷戰過程中部分部隊被抓,部分部隊被殲滅,部分部隊在城外被搜捕,那么這就不能稱之為恥辱,因為你是在戰斗中倒下的,就應該稱之為抵抗之城。整個關于中國人這段書寫就應該重新定義。“否則這段歷史就變成——日本殺了中國人30萬,最后就烘托出一個德國救世主。我特別想梳理出這場事件中一個合乎邏輯的各方因果關系,這樣逐漸形成我的一點淺薄史觀。”

“我知道有些高端的電影閱讀者,不希望去老生常談地看到一次屠殺,對我來說很難不觸摸這一部分,跨越它直接去講人性的故事。即使是屠殺,以往的展現也是不夠的。一說屠殺我們會想到很多具體的案子,砍頭、開膛破肚、非常慘烈的對個體的侮辱和殺戮……”陸川選擇了整體性滅絕的描繪:中國俘虜兵圈成一片,日本兵伸下一根長桿,劃到線外的一個“方陣”被驅趕到不一而同的屠場,接受滅絕。

“我特想展現一下這樣的屠殺,我相信南京大屠殺絕大多數受害者是以這樣一種方式被殺戮的。這樣一種冰冷我們從來沒有接觸過,它是一個國家的武裝機器執行的,非常有秩序和規則的集體性滅絕。個案中殺戮方式之豐富,慘烈程度之具體,讓我們容易忽略戰爭機器集體滅絕那種刻骨的陰冷和無情。它是機器對物的清理。這是我對戰爭中大屠殺的本質的理解。”

努力在日本上映

經過四年相對投入和單純的創作階段,現在要面對復雜的社會討論,陸川時常感到措手不及。“而且你都不知道別人的動機是什么用意是什么,有的是他的真感覺,有的恐怕是競爭對手的策略,要激怒你的手段……”

陸川這樣的說法自有所指。

面對“漢奸電影”之類的批判聲音,陸川坦言心情復雜。但隨后他了解到新的情況——這些議論恐怕大多來自一個統一的源頭。“有另一部南京題材電影,我們通過特殊的渠道拿到了他們完整的宣傳計劃,那就是要綁定《南京!南京!》做宣傳。他們的宣傳人員也進入了我們的媒體場觀影,然后連夜開會,準備把我們的電影帶到溝里去。”陸川把對手的策略概括成幾個步驟:“第一步,渠道贖買;第二步,輿論綁架;第三步,政治謀殺。”“你會看到很多不正常的稿件。他們在有意識地煽動民族主義、網絡憤青,后來甚至都不是煽動,壓根就是他們自己換著馬甲在偽造民意。”

陸川在《南京!南京!》里想要剖析的戰爭之惡,似乎正微妙地對應了影片本身的某種遭遇。他認為可以定義為“娛樂營銷”引發的另一場戰爭。“戰爭的核心就是利益,我們以前老是把日本人對我們的仇恨故意夸大,其實日本對華戰爭的核心就是利益,它想成為大陸國家不想做一個島國,它貪圖你的土地、礦藏,廣袤的財富……戰爭發動一定會有一整套意識形態工作的跟進。比如首先是宣傳,輿論綁架,營銷他的戰爭思想,要控制渠道。”

網絡輿論曾讓陸川擔憂,而對局外人而言,無關理性思考的謾罵至少也干擾了對電影,對陸川的嚴肅討論。不過影片的城市巡回宣傳開始之后,陸川說,“我發現那一切都是假的,而影院里觀眾給我們的掌聲是真的。”走過了10個城市,進了40個影院的影廳,“我還沒有遇到觀眾站起來質疑我們,而是眼淚、掌聲、嘹亮的國歌聲。沒有走出去之前是不知道的。今天在重慶,一個個學校組織看,在沙坪壩區,黨員干部組織看;沒有人站起來說陸川你做錯了。都說你是好樣的,中國人終于能自信地去看這個問題。”

最令他念念不忘的是,他越來越覺得自己不是在解釋電影,而是在和觀眾一起學習電影,“而且這個過程非常愉快。比如在成都,一個觀眾給我講:我在你這段祭祀的戲里看到了精神控制,文化對底層民眾的精神控制。我突然覺得對啊,不就是在說這個嗎?我自己在回答記者問題的時候未必想到這個詞。觀眾思想的深度廣度,和內心情懷的質樸,我們都得重新去認識。是我們在引導大眾,還是我們忽視了大眾的智慧,這是我在反省的事情。我真覺得老百姓的智慧不得了。一路走下來,我發現以前我不了解人民這個詞的意義。”

另一方面,陸川正努力爭取《南京!南京!》在日本的公映。

陸川看過鈴木清順導演的《春婦傳》,講侵華戰爭中一個日本慰安婦的故事,他說對《南京!南京!》的創作也有幫助。“其實日本導演對這場戰爭的反思還是挺深刻的,包括大島渚的《圣誕節快樂,勞倫斯先生》等電影。你不能說日本人不反思,但確實在南京大屠殺和抗日戰爭這事情上他們就是不承認,我不明白到底為什么。所以非常想把這部電影拿到日本去演。李纓導演的紀錄片《靖國神社》在日本公開發行,也給了我們很大的激勵,讓我們覺得有可能做到這件事。”

李纓反倒還在為《靖國神社》在中國的公映努力,他不明白他的電影為什么遲遲拿不到公映許可。

網絡編輯:莫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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