療傷之旅中的“半路夫妻”
無論經歷多大的災難,只要人還在,最細嫩的情感和最現實的需要便會萌芽,哪怕在石頭縫里,也要長出一個個家庭
按照北川的習俗,喪事百天之內,不宜談婚論嫁。于是,2008年9月2日成了一個時間分界點。從這以后,男女之情的禁忌解除凍結。
無論經歷多大的災難,只要人還在,最細嫩的情感和最現實的需要便會萌芽,哪怕在石頭縫里,也要長出一個個家庭。
北川老縣城曲山鎮的婚姻登記員羅莉,在2009年春節前迎來了登記結婚的第一個高峰——二十多對。到現在,這個數字已經是八十多了。
在她的印象中,“三四十歲的中年人居多”,年齡最大的有六十七八。其中雙喪偶的大約占30%-40%。年齡上,男比女大的約占80%-90%,女比男大的約占10%左右。大約有10%的情況,男的比女的大出十幾歲。
人們顧不上先蓋起房子,也要首先重建家庭。整個社會網絡馬上行動起來,大量重組家庭的姻緣,來自親朋介紹。50歲出頭的段學良戲稱:“在安縣的十幾個同學,每人給我準備了一個(介紹的人選)。”
這是一個特殊的婚姻市場,在見面之前,首要的是基本條件的比較品評。“負擔輕的、有工作的好找,排著隊見面去。負擔重的,帶兩個娃的,就不好找——尤其是讀書的娃兒,人家一聽條件,面都不見。大些的能打工的娃兒還好些。算上撫恤金和保險,死了人賠償最高的是警察家屬,那是特殊職業。學生娃兒每個賠九萬多,大人每個才五千。我們這里條件最好的是一個女的,兩個娃兒沒了,各賠九萬多,永興鎮上一個做生意的把她找上了。嘖嘖。條件好的,晚上結伴在外面溜,耍朋友耍得開心;條件不好的,都沒人愿意見面,自己拉著娃兒,可憐呢。”永興板房區的一位老人說。
不滿30歲的劉紅梅,因地震而新寡。她在安昌鎮上的美容店工作,兒子朱宇航剛剛兩歲,每天跟著姥姥。她們對孩子說:爸爸走了。
為男孩找一個新爸爸的事情,進展艱難。劉紅梅的母親感慨:“自己中意的,人家不愿意要孩子;愿意要孩子的,自己又看不上。”
不只是劉紅梅陷入這樣的婚姻窘境。事實上,在半年左右的時間內登記結婚的重組家庭,多半有著極其現實的考慮。“八月十五從上面搬下來(住進板房),九月開始耍朋友,有的就住到一起了。為啥子這么急呢?男的要出去打工,一點家當總要人守著。”
新街,原來隸屬于曲山鎮的一個山村,現在是永興板房里的一個社區,原本總人口1177人,地震后剩下了857人,傷亡近三分之一?,F在這里的十幾對男女中,“沒登記的比登記了的多”。
第一對宣告瓦解的試婚關系,是一個49歲的養路段退休工人。他兩個子女遇難,一個兄弟有保險,“條件”上佳。一個30歲出頭的女子從北川另一鄉鎮的農村,趕來板房與他為伴。一個月后,遭到了男方父母的激烈反對,理由是女子的名聲不佳。
分手的代價,是男方“賠償”女方幾千元錢。
新街的“吳瞎子”三十出頭,個子不高,眼有殘疾,原來家有門面,條件優厚,剛剛抱上兒子。一場地震奪去了這一切。瞬間變得弱勢的他,偏又被無牌摩托車嚴重撞傷,傷及大腦。原本正在介紹的一個女子,在聽到車禍的消息后不再露面。于是,板房區巡夜的人,常能聽到吳瞎子的哭聲。一個男人,在深夜里泣訴自己的無望。
板房區里貼著各式各樣的征婚信息,其中有自稱上海退休人員的潘真安,要找“心地善良、賢惠、身體健康的有緣女子”,“最好對方有一女兒,老了有女兒照顧,女兒未婚、漂亮,便于在上海找對象成家,也成為上海人。目前上海的戶籍政策很嚴,要結婚十年,女方才能入籍上海戶口。有人故土難離,從沒去過上海,不知上海究竟好在什么地方。簡言之,上海的繁華和物品的極其豐富,在全國數一數二,有些物品的價格比這里還便宜。”
這張啟事上還公布了一個身份證號碼,以備查驗。
在永興板房附近住了幾周之后,潘真安在失望中返回上海。他本想“這里喪偶的人多一些,沒想到她們想要的物質條件那么高。見了七八個,還沒說別的,先提出要我代付養老保險”。
在永興板房的女人們看來,這個上海人是真是假,實難甄別。而在瞬間奪走一切的災難面前,未來的所有都顯得縹緲,也許一切都不可靠。她們提出的要求中有一個不約而同的共同點——養老保險。
相形之下,能夠找到公務員,實在是令人艷羨的歸宿。
2008年4月,50歲的文先萍拿到了離婚證書。5個月后,她成為北川縣人大干部段學良的妻子。這個在涪水鎮衛生院工作了近三十年的醫生,因為這一婚姻而得以調進北川縣婦幼保健院。她的幸福和喜悅寫在臉上。
兩人第一次見面,段學良就當著她的面撥通了電話,她聽出是打給縣長,詢問是否可以調動一個醫生。他沒有征求她的想法,甚至還沒有問她“同意不同意”。她當時“有點感動”。初次見面后的第20天,他們登記結婚。
文先萍的同事張小兵,嫁給了段學良的同事唐志國。兩個人的兒子都在成都讀大學,兩人都是鄉鎮干部出身,這讓他們特別“有共同語言”。唐志國提出:將前妻的撫恤金,全部用來供養前妻的父母,還有前妻的孩子。唐志國之前見過的每個人,都接受不了這樣的條件,只有張小兵答應了。于是,他們在相識三個月后,登記結婚。
新街社區的一位老者試探著問:“你覺著,這樣子成家是不是草率了?”
事實上,很多人坦承“就是比照原來那個人找的”。無論段學良,還是唐志國,都會下意識地在妻子面前提及前妻。張小兵曾經提出君子協定:“你要是進進出出總跟別人說,以前老婆多有文化、多能干,那就不要找我。”文先萍的親戚朋友都勸她:“跟死人計較什么。”
擂鼓鎮56歲的農民劉銀虎回憶地震后孤獨的感受:“心理上難受。房子沒有了,老婆沒有了,一個人在家睡了一個多月,急人,急人。”
他現在的妻子,54歲的趙永蘭,地震后全家只剩下了婆媳二人和一個小孫女。震后四十多天里,趙永蘭每天“喝口水、吃點水果,心里惱火得很”。
她自己也“曉不得”為什么嫁給劉銀虎,只知道“他們都在勸我選他”;她最大的愿望,是“過到哪天過不走了,就算了”;她怕兩個人都害病,“他也老了,我也老了,兩個人相互幫不到了”。一雙子女全部遇難后,這個母親沉浸在長久的噩夢中——“自己養的人沒有了,感覺像在做夢一樣。”
對于現在的婚姻,她說,“哪能滿意。隨便講都不一樣。以前愛人好??!我生病了跟我一起弄藥。兩個人今天有一塊錢就用,沒有就再去找(掙)。”而劉銀虎對前妻的回憶是:“是個能干人──一般男人都抵不上。以前我在工地上干活時,能和我一起抬石頭。”
生活一天天回歸常態。畢竟,在療傷之旅上攜起手來的一對對“半路夫妻”們,心底里依然期盼著“一世恩情”。石頭縫里長出的家庭,有著自己格外的艱難,也有著自己格外的頑強。
重組家庭
張開興 /張蓉
龔存國/唐夢
賈德軍/何蓉
蔳順才/侯碧華
張建均/母賢碧
余遷/秦遠秀
于再勇、羅興榮夫婦和孩子們一起。這個重組的大家庭重新拍了結婚照掛在簡陋的板房里。
文道全/黃麟燕
胡維軍/賈桂華
陳秀斌(右)帶著他的兩個小孩迎娶了李春梅,夫婦倆在重建的房屋前拍下這張新的“全家?!?。他們說最大的愿望就是“一家人和和睦睦永遠走下去”。
張禮祥/謝德群
婁純貴/魏玉夫
肖義國/李光賢
謝勇/余志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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