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龍:這個世界轉得不夠快

極限本身所包含的刺激感和可能性多年來都在誘惑他?!斑€行就是不行?!倍鄽q的梁龍這么說過,到了47歲,他仍舊堅持“什么事都到極限才有意思”

(本文首發于南方人物周刊)

發自:長沙 北京 天津

責任編輯:楊靜茹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姜曉明/圖)

梁龍是個天生的搖滾樂隊主唱。

1米83的個子,在臺上化濃妝,穿旗袍,表演二人轉調式的怪異搖滾樂?!八难劬μ貏e有意思?!绷糊埖难b置藝術家朋友鄭路說。2000年初在酒吧演出,鄭路近距離見過梁龍的眼睛,時而瞇縫起來,時而怒目圓睜,“非常有神,和一般搖滾樂隊不一樣,不是那種發泄的音樂,表演性極其強烈,唱歌的時候那眼睛有戲?!?/p>

最具挑逗性的則是他的扮相。

最開始長發、旗袍,露出修長雙腿,腳踩一雙紅色高跟鞋。44碼的高跟鞋,當時的樂隊鼓手滿大街去找,花費50塊錢,穿了七八年,直到被汗水過度浸泡、幾乎散架。后來則青皮光頭、大紅唇,有時候中山裝混搭漁網絲襪,有時候紅配綠西裝加短裙,整個樂隊都跟著花枝招展,森羅萬象。

2002年,在北京元老級演出場地CD café的一場演出,導演耿軍在底下吼一嗓子:男的女的?梁龍在臺上應聲:你看著辦吧。很是有勁。

這些表演和形象頗具爭議,妖嬈,且艷俗,且戲謔。當他和樂隊被說艷俗,他就要更艷俗。樂隊的名字“二手玫瑰”——二手,是對世紀初國內搖滾樂復制盛行原創缺位的諷刺,包括對從前的自己;玫瑰,是22歲的齊齊哈爾青年未曾得到的美麗和虛妄之物。

二手玫瑰甫一登場,即以出色的詞曲、民樂運用和舞臺妝造,將聽眾拉到既有經驗之外。也托這些要素的福,樂隊被調侃為“白天避邪,晚上避孕”。

二手玫瑰鴻蒙初辟時期的經紀人黃燎原曾說:“梁龍創造了新的表演形式,一種屬于二手玫瑰的呈現方式。大多數搖滾樂隊沒有創造出自己演出的方式,或者呈現某個文化面貌。二手占了一個便宜,它的表面形態是嬉笑怒罵皆成文章,怎么著都行,所以二手干什么事兒都是對的,一個搖滾樂隊不應該做的、出格的、不可思議的事它都可以做。二手可以用任何高雅或庸俗的東西,只要二手用了,別人就會認為它‘很二手’,是被二手調教過的,是幽默的,反諷的?!?/p>

下臺后,要問這一切從何而來,梁龍會說,都是裝的。

2000年,北京,旗袍女裝打扮的梁龍(受訪者提供/圖)

熱情過剩

為了維持體力或演出開嗓,梁龍現在每天要跳操一小時。跳操的時候就看電視劇。他什么國產劇都看,于是朋友耿軍曾慷慨贈其“爛劇王”的稱號。

他獨自居住在北京,家里沒有什么能辨認出一位搖滾樂隊主唱的物件,甚至看不出音樂人的痕跡。他平時不練琴,不聽歌,也不回看自己的演出現場,有時候在家里默坐一天都不覺得寂靜。

一件T恤穿十幾年穿到變形,衣柜拉開,一水兒的黑色,洗曬衣服后,陽臺漆黑一片。多年前朋友勸他,人這一生有一半時間是躺床上度過的,你一定要買一個最舒服的床,結果二十多年過去了,他睡的還是原來那張?!耙稽c都不舒服,不解乏?!彼f自己的生活單一到枯燥,沒有布置的欲望,也沒有舒適的欲望?!拔乙埠茈y理解自己,不享受人生吧?!?/p>

認識梁龍,或者但凡與梁龍見過一面的人都講,他是一個臺上和臺下反差極大的人。大到導演蔣佳辰第一次見到梁龍,想找他出演自己電影男主角的時候,“覺得很好笑”。蔣佳辰說,“當一個人在舞臺上瘋、不正經,反過來接觸到他很平靜的一面,你會覺得很好玩,像在假正經?!?/p>

然而,梁龍又對這種生活的枯燥避之不及,給自己找了很多事情干。這幾年越發身兼數職,一支成立25年的樂隊的主唱、逐漸從美妝轉向美食的短視頻博主、綜藝嘉賓、新人導演演員;且勞心勞力,日常微博、演出海報、宣傳文案,他都一一著手。

我們第一次采訪是在他參加一個綜藝節目的彩排之后,晚上9點開始,12點半結束,然后他才吃上晚飯,緊接著,要和團隊復盤一周前剛結束的專場演出。之前的一天,他從睜眼到吃晚飯,只有五分鐘時間屬于自己。那五分鐘里他在沙發上躺了一會兒,就進入了線上會議。

他因此每天都在焦慮,腦袋飛速運轉。為的是到達極限,極限本身所包含的刺激感和可能性多年來都在誘惑著他?!斑€行就是不行?!倍鄽q的梁龍這么說過,到了47歲,他仍舊堅持“什么事都到極限才有意思”。

關于他瞬息萬變的腦內活動,目前我們能夠摘取到的片段如下:

樂隊演出要避免重復勞動,做成秀,注重概念,更具完整性;拍電影這件事幾乎是沒有勝算的,但還是要做,最好能閉關改劇本,今年冬天拍掉部分;東北文藝不必談復興,輕松點,不如去佳木斯見見老四,去大連找找談波。

樂隊合照

“不瞞你說,我又有個新想法?!彼d致勃勃,“說得直觀點叫‘音樂可視化’,我已經找兩三個導演談過了,說如果給你一個好音樂,你愿意拍一個劇嗎?理由特簡單,好音樂就是好故事。然后把它們整合成一個單元劇,第一季名字都想好了?!币坏┌l現他熱情過剩,團隊的人會拉他一把:別發神經了。

這些會影響他現在的音樂創作嗎?會的。但他同時相信創作是“能寫的時候就是該寫的時候”。距離上一張專輯發布已經過去三年,理由是“我寫不出來”。他打算繼續等待。

第一次采訪的時候我就意識到,梁龍是一個非常聽憑感受行動的人,似乎感受是他的唯一法則。而這個法則模糊、跳躍,使他沖撞。

他現在正強烈地感覺到這個世界轉得不夠快,恨不得明天就是天翻地覆?!岸噙^癮吶。第二天醒來所有邏輯都是失效的,全部改變?!?/p>

“不過總的來說,世界的變化還是緩慢的,你會覺得無聊嗎?”我問他。

“那沒辦法,我總跟我的朋友開玩笑說,你踏實把自己這個老習慣活明白,就夠精彩了,你沒趕上巨變的時代?!?/p>

時間過了零點,勻速進入新的一天。梁龍的嗓子開始干啞卡殼,幾次清嗓,他說,“先鋒才是給智慧呼吸的口子,要不然我們這生活真的太無趣了?!?/p>

2003年通天演唱會(受訪者提供/圖)

走在春風里

梁龍經歷過巨變的時代。1977年10月,他出生在黑龍江省齊齊哈爾市的工人家庭,改革開放前,東北“既是國營文化單位最為完備和發達的地區之一,又是作為國家主人翁的工人階級獲得最充分的文化呈現的地理空間”;改革開放后,無論是經濟還是文化上,作為核心意象的“北方”逐漸由“南國”取代。

落到個體頭上,是父母下崗,全家搬至市郊,靠養雞、賣豬肉為生。父親的脊椎病變,檢查、治療幾乎花光家里所有錢。

青少年時期梁龍,玩溜冰 圖/受訪者提供

梁龍忽然想起一件事,他說自己小時候記憶力奇佳,可以轉述電視上看來的新聞,或者一集一集背電視劇《女奴》?!澳菚r候好像是愿意當中心。有一天我站在沙堆上正‘演講’呢,一幫小孩子坐底下聽我白話(東北話,形容人說話滔滔不絕,不著邊際),我爸騎著自行車看到,來一句‘給我滾回去’。好沒面子啊?!?/p>

已經可以感知到中心以及衰落的滋味,但又還沒學會自嘲和快樂的時候,梁龍說自己初中時常常發呆,有很多不明白:“打架打不過別人,想搞對象不敢搞,想家里有錢,想要一把美麗的吉他。想去看崔健的演唱會,近在大慶我去不了,因為要好幾百,嚇人?!?/p>

在一個玩得筋疲力盡的夏天傍晚,他在龍沙公園的廣播里聽到一個金屬質感的聲音,循著聲音跑到碰碰車場邊上,趴著聽了好久。很多年后他才找到那首歌的名字,臺灣歌手高明駿的《透過你的雙眼》,開場的電吉他,加重了效果的貝斯,加上高明駿沙啞音色發出的怒吼,是他的搖滾樂啟蒙。

實際上,準備做樂隊之前,梁龍只聽過兩種風格的音樂,一種是流行,一種是搖滾?!傲餍幸话?,那就搖滾?!彼W了吉他和架子鼓,19歲,寫出來兩首搖滾歌曲,《革命》《我要飛》,吶喊的是“這么多年來我真的好難過,我明白這是壓抑的結果”,非常標準,非常稚嫩。

“他挺怪的?!秉S燎原說,“他就聽中國搖滾樂長大的,覺得這個搖滾樂特別有勁,你要問他西方音樂,他基本沒聽過。我開始覺得很奇怪,后來我說也好,我說那你干脆就別聽了,按你自己的方式就挺好?!?/p>

黃燎原有一個觀點是,中國沒有一種能讓人反叛的音樂形式,也沒有對家長制的反叛,搖滾樂其實是一個從天上掉下來的東西。未經演化,轟然落地。又因為與中國傳統的中庸之道相悖,在很長一段時間里處于邊緣和小眾的狀態。因此能與它契合的人,與正統多少也有些偏離。

但那時的梁龍沒想過這些,“我當年做搖滾樂,不知道什么是搖滾樂,我只是有這個直覺?!比蘸髱资晁寂c音樂脫不開關系,正是因為相信了這個直覺。

1995年,梁龍18歲,第一次去北京,想去迷笛音樂學校上學。那是中國第一所民辦的現代音樂學校,成立于1993年,是搖滾青年們的聚集地。但他負擔不起學費,找父母借了一大筆錢,想倒賣有機山野菜來填補缺口。

山野菜像梁龍躊躇的理想一樣坐著火車一路從北京到了齊齊哈爾,車廂打開,梁龍一看,全壞了。

在絕望和羞愧之下,他幾乎是逃離了齊齊哈爾。他去了哈爾濱,在辦事處當了一陣子保安,也寫歌,也組樂隊。在那里他度過了人生中第一個異鄉新年。

20歲的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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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對:趙立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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