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5·12”——四個地震遺腹子的一年
本文記錄的是四個地震遺腹子、母親以及他們背后家庭的一年,她們是張建清和女兒席菁雯、廖乾美和女兒王宇辰、劉小燕和兒子謝雨辰、楊菊花和兒子朱揚。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愿生命不息
左至右:劉小燕和兒子謝雨辰、張建清和女兒席菁雯、廖乾美和女兒王宇辰、楊菊花和兒子朱揚 圖/人物周刊記者 大食
2008年1月,春節
盡管從北川擂鼓鎮通往任家坪的路上雪下得挺大,風在吹著,雪花飄到臉上有點兒冷,騎在摩托車后座上的張建清還是感受到了幸福在生長。
32歲的她懷孕已經兩個月了,這將是她和丈夫席剛的第二個小孩。
1998年,他們倆有了自己的第一個女兒。那個時候,生活艱難,房屋破陋。經過這些年的努力,他們在2005年蓋起了新房。3年了,節衣縮食的日子逐漸遠去,為蓋房所借的外債悉數還清。家中還有了新購置的摩托車。在這樣好轉的景況之中,席剛決定和張建清再生一個小孩。
懷孕的張建清對席剛笑言,我如果再生個女孩,你一定會對我不好。席剛告訴她,你如果生個男孩,我才對你不好。他喜歡女孩,不喜歡男孩,這和許多農村里的父親不太一樣。
這是2008年初的春節,除了雪下得大一些,北川如同過往經年,靜躺在沉默的群山之中。飄落的白雪看上去像是鋪撒開去的面粉。很多年前就有人說過,北川仿佛夾在兩片巨大的餃子皮中,說不定哪天就“包餃子”了。大家權當笑話,姑妄聽之言之。在上了點年紀的人的記憶里,北川有過小級別的地震,那似乎有些遙遠而模糊,好像從未發生一樣。
張建清坐在老公的摩托車上是要回娘家拜年。她的父母、大姐、二姐都住在任家坪。擂鼓鎮離任家坪不遠,只需十幾分鐘的車程便可達到。四川的節日里,搓麻將是少不了的固定節目。張建清的父母人緣好,村里人喜歡到他們家圍桌打麻將。
同一大隊上的廖乾美和老公王昌偉是此中的牌友。廖乾美也懷孕了,牌桌上,她會和張建清聊一聊孕婦的感受。生于1984年的廖乾美是第一次懷上娃娃。王昌偉性格外向,在牌桌上不停地說著笑話。“他一開口就能讓人笑。”這一點讓一塊兒打麻將的張建清印象深刻。
從廖乾美懷孕起,王昌偉每天都要摸摸她的肚子,聽一聽胎動。他們倆在三四年前在綿陽結識。2007年,王昌偉的妹妹結婚了,哥哥不能落后,他在2008年的元旦與廖乾美結婚。結婚時,廖乾美肚里的小孩快3個月了。
紛飛的雪花之中,許多人都認為2008年會是一個好年份,這包括住在北川縣城農貿市場旁的劉小燕和她的老公謝軍。在劉小燕看來,這一年會有許多好事,比如,“北京奧運會不是要開了么。”懷著希望,他們在正月初十舉行了婚禮。
過年這些天,在北川縣城農貿市場賣豬肉的朱春禹獲得了難得的休息時間。他的老家在北川一座高山之上的白果村。幾年前,他愛上了住在白果村對面景家山頂的楊菊花。楊菊花的父母對這兩個年輕人相好并不樂意。他們在山里住了幾十年了,深知山居的不便,希望女兒能嫁到滿是山巒的北川之外,而不是北川的另一個山頭。楊菊花不管父母的意見,執意要嫁給朱春禹。“我們怎么說他都不聽。”楊菊花的母親母賢蓉說。結婚后,他們在北川氣象局處花11萬買了一套110平米左右的二手房。
景家山上的風景不錯,有云霧繚繞時,仿如仙境。有人開始在那里開發房地產。楊菊花的父親楊正林將七畝多的土地,以每畝8000元的價錢轉讓給了房地產開發商。在白果村,朱春禹家正想擴大養豬的規模,楊正林將轉讓土地所獲6萬塊錢投給了朱家。朱家的養豬規模由此達到了60頭。這些豬長大后宰殺賣掉,“每頭能賣兩千多塊錢。”好日子似乎在快馬加鞭地到來。
雪下得大,路不好走,楊菊花在過年期間都沒有上到被雪覆蓋的景家山。她和老公在縣城度過了春節。她的行動不是很方便。2006年的時候,朱春禹騎摩托車載著她,在北川大酒店門口被一輛汽車撞上,造成她的左腿粉碎性骨折。當時她已懷孕,孩子沒保住。斷腿被植入了鋼板,并用10枚鋼釘固定住。
冬天過去了。春暖花開的季節,楊菊花再次懷孕。懷孕的她喜歡待在景家山上的父母家中,那里寧靜且環境優美,是靜養的好地方。
在春天里懷孕的還有劉小燕。這次懷孕算是“意外”。生于1987年的劉小燕和生于1985年的謝軍都覺得自己還年輕,可以玩幾年再說,但既然“不小心”懷上了小孩,就開始倉促地為成為父母而做著準備。
“5·12”——四個丈夫之死
短暫的春天消逝,夏至已至。北川的5月里,大片的油菜地開始成熟,等待農人們收割。“明前金,明后銀”,山上更受歡迎的明前茶已經采摘過,明后茶的采摘也已在進行之中。
2008年5月12日的晨間,像許多個過去的平常日子一樣,席剛很早就起床了,他把屋里給清掃干凈,還到地里抓緊時間割了一道成熟的油菜。已經懷孕7個月的張建清看到丈夫勞累,心疼地說,我幫著去割一割油菜吧。席剛不同意妻子的建議。他告訴妻子,工地上還剩下最后一天活,干完今天的活,他就把地里的油菜全收了。接著,席剛騎著摩托車出門。這是5月12日早上7點半。他得在8點鐘之前趕到北川大酒店。北川大酒店的后邊正在建商品房,席剛是負責刷墻的工人。這些年,他就是憑著刷墻的手藝在給家人描繪著新生活。
朱春禹在5月12日的早上倒是起晚了。他平時的起床時間是早上5點鐘,因為他得一大早趕到北川縣城的農貿市場售賣豬肉。懷孕的妻子楊菊花住在景家山上,朱春禹每天傍晚六點多鐘賣完豬肉后,騎30分鐘的摩托車回到山路環繞的景家山,和妻子住在一起。5月12日的早上,朱春禹醒來時已過早上8時。家人說,這么晚了,要不今天休息一天,別去賣豬肉了。頭一天的豬肉沒全賣完,還剩下十多斤。朱春禹琢磨著還是下山去把這十幾斤肉賣掉得了。于是,他騎著摩托車下山了。
十幾斤肉很快就賣完的,但朱春禹沒有馬上回景家山,有人看到他賣完肉之后,和別人在打撲克。下午一點多的時候,楊菊花給朱春禹打了個電話,問他什么時候上山,上山的時候隨便帶條魚回來。“這是鄰居家讓帶的,他在市場里買魚方便。”
同在農貿市場賣水果副食的謝軍離朱春禹的肉攤不遠。中午的時候,劉小燕從市場旁的家里走到水果副食店去吃午飯。家離店鋪很近,步行只需要一分多鐘。那天中午的兩菜一湯中有回鍋肉,但已經懷孕兩個月的劉小燕對肉全然沒有胃口。吃完飯快兩點了,劉小燕回到住處,準備休息。
王昌偉在位于北川王家巖下的民政局里幫人安裝電線,中午,他騎著摩托車回到了任家坪的家中吃午飯。王昌偉以裝修為業。在5月12日的頭一天,他所工作的工地宣布停工一天。5月12日這天,他本可在任家坪的家中休息,但看著老婆快生了,這段時間努力干活掙錢的王昌偉閑不住。正好有朋友的工地需要趕工裝電線,王昌偉就幫忙去了。
吃完午飯,中午1點半,王昌偉準備出門,他有個習慣,出門前都要給妻子廖乾美打聲招呼,這一次也不例外。
5月12日下午兩點二十分已過,北川天氣陰沉,悶熱,令人困乏。在擂鼓鎮家中睡午覺的張建清起床去屋后上廁所??熳叩綆臅r候,張建清感到自己有些搖晃。她心想,是不是懷孕的原因,血壓有點低么。緊接著,就是劇烈地震動。整個北川失去了重心,大地震來了。
地震突然而至的時候,廖乾美正在家中一樓,她趕緊躲到桌子底下。“我在電視上看到過,地震發生時,有人躲到桌子底下。”
住在景家山上的楊菊花則有點懵,不知該怎么辦好,她在屋里沒有跑,但站不穩,鄰居叫她跑,她才跑出屋去。
住在家中二樓的劉小燕則躲進了嵌在墻壁上的衣柜里,兩手用力地撐住衣柜,但地震強大的力度把她從柜子里拋了出來。在天搖地轉的時候,她聽見窗外傳進來老公謝軍的喊聲——燕兒,燕兒……“喊聲很著急很擔心。”平時,她通過窗口,就可以看到丈夫所在的水果副食鋪面。
劇烈震動持續了一分鐘。當劉小燕望向窗外的時候,整個農貿市場成為了一片廢墟,“堆得像山那么高。”在震動中,劉小燕感覺房子往下沉。當她從房子里跑出來的時候,發現有一棟七層樓房斜靠過來,將她所在的樓壓下去半層。
廖乾美雖然懷著孕,但行動利索,她第一個跑到了任家坪西山坡的一塊空地上。不久,這里就聚集了眾多逃出來的人。余震不斷。“有時候,余震能把人從平地彈起來一米高。”廖乾美感到非常害怕,覺得“世界末日到了。”
張建清跑出來之后,沒見到公公婆婆,她回頭去找,發現公公婆婆在廚房處被倒塌的建筑壓住,已經不行了。張建清最掛念的是大女兒席蝶,她在擂鼓中心小學讀書。張建清在學校找到了女兒,學校沒什么事。北川縣城的情形可沒這么幸運。學生死傷不計其數??粗@些地震情形,張建清“瓜了”。死的人委實太多,“甚至聽到死了人感覺像是說死了一只雞一樣,麻木了。”
找到席蝶之后,席蝶說,我們去找爸爸吧。張建清當時還想,席剛工作的地點離山比較遠,應該不會有太大事情吧。后來她知道了,席剛做工的那棟在建的房子全垮了。“工程質量太差。”
四個女人都想辦法給自己的老公打電話,無一接通,整個北川的通訊已經斷掉。
和席剛一塊干活的同事的老婆來問張建清,席剛回來沒有,她的老公也沒回來。余震中,山還在垮塌,山石滑落。盡管危險,張建清還是想到縣城里看一看。路上,她遇到從北川大酒店在建的商品房處回來的人,他們說,真的別去了,全塌了,活著出來是沒希望了。“當時聽到這些話就覺得惱火,眼淚直往下流。”
在擂鼓鎮,不時出現人們抱頭痛哭的場景,那也許是團圓,也許是死別。張建清一晚上沒睡,聽著有摩托車經過的時候,就特別用心,但沒一輛摩托車停下來,他老公也沒走下來。
凌晨5點多,雨開始下來了,接著是更大的雨。余震仍然不斷。在任家坪臨時搭建的棚子里,廖乾美已經和村民手拉手坐了一晚上。拉手是為了防止余震將人拋到空中。
廖乾美的妹妹廖曉鈴和弟弟廖乾鴻在成都工作。地震之后,他們去不了北川,就待在電視機前盯著看,想著能不能有好運氣,能在電視畫面里看到姐姐和姐夫。晚些時候,新聞播報北川可能已經死了8000人了,姐弟倆抱頭痛哭。“北川才多少人啊,完了。”在一個電視鏡頭里,他們倆看到兩個影像模糊的人很像他們的姐姐姐夫,就到網上找視頻來看,結果越看越不像。
地震之后,景家山停水停電。楊菊花和父母往山下走,山路上還有石頭滾下來,“非常危險。”走到景家山腰的時候,他們看到了北川縣城,驚呆了:北川整個縣城面目全非,變成了一堆廢墟,冒著煙,成片的哀嚎聲。
震后——四個孩子之生
5月13日之后,有關部門將北川受災的人們往綿陽市內的九洲體育館和南河體育中心轉移。
廖乾美在九洲體育館住了一天。她和媽媽終于聯系上了,電話一接通,兩人就哭個不停。她的媽媽鄧全秀叫她到四川中江的老家去住。在中江住了一個晚上,王昌偉的母親和妹妹讓廖乾美到雅安去,她們希望廖乾美能給王家留一個后。王昌偉裝電線的民政局被垮塌的王家巖埋住,生還無希。地震時,王昌偉的父親在北川縣醫院裝水電。醫院大樓垮塌,大部分人沒跑出來。
在九洲體育館住了幾天,張建清想著自己的公公婆婆的尸體還埋在廢墟下邊,這讓她感到非常不安。
許多車在通往北川,她招手攔車,但司機一看她的情況,是個孕婦,就不載她,怕出事。在攔了很多輛車都未果后,一輛車開了過來。張建清“撲通”一下就跪了下去,求司機帶她回北川。
張建清回到了北川擂鼓鎮。她挺著大肚子,找到救援的士兵,把他公公婆婆的尸體從廢墟下挖出來,然后埋掉。
她沒有再回九洲體育館。她和女兒在擂鼓鎮上搭起了帳篷,住了進去。那時正是肚子里的小孩最需要營養的時候,但沒辦法,只有礦泉水和方便面。
過了不久,楊菊花和家人還是回到了景家山,住到了帳篷里。氣象局的房子垮了,白果村的房子也垮了。“那60頭豬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十幾萬沒了。”楊正林說。
地震之后,劉小燕想著,水果副食店在農貿市場的邊上,謝軍如果跑對方向,也許可以跑出來。但她始終沒有見到謝軍,在北川沒有見到,在綿陽也沒有。到處都找了一遍之后,她住到了安縣安昌鎮的安置點。
時間在連續無眠的煎熬中過去,希望也逐漸渺茫。
7月,天氣炎熱。劉小燕實在太想丈夫謝軍了。她沒告訴其他人,一個人走到了景家山上。劉小燕是景家村人。在那里有一個池塘。以往,每逢兩人誰生日的時候,他們會給自己放假。他們喜歡到這里釣魚,比誰釣得多。“總是他釣得多。”劉小燕說。
現在,那里闃無一人,空有荒凉的池塘,劉小燕坐在水邊獨自掉淚。以前剛懷上孩子時,劉小燕內心還有掙扎,現在,她特別想快點把小孩生出來。想起謝軍時,她會難過,會流眼淚,但為了孩子,她又要控制這種難過,“很折磨人。”
盡管自己老公的妹妹在雅安有房子,但懷著小孩的廖乾美還是得到鎮上租房子住。“他們認為別人在自己家生小孩不太好。”廖乾美的媽媽鄧全秀說。
王昌偉的媽媽和妹妹找人算了一下,認為廖乾美肚中的小孩是男孩。她們特別怕廖乾美把小孩打掉,說小孩生下來她們一定管。
劉小燕的公公婆婆也怕她打掉孩子,說不管是男孩女孩,他們都管。懷有同一擔心的還有楊菊花的婆婆,她也希望媳婦給朱春禹生個孩子。
這四個女人家的親朋都有勸過她們把肚里的小孩子打掉,因為一個女人家將來帶著個孩子,改嫁太麻煩。
這四個女人沒有一個人想過要打掉小孩。同樣在北川,據說有懷孕的女人因為丈夫死于地震,把肚中的孩子給打掉了,公公婆婆跪下來求都沒有用。
在雅安,廖乾美就要生了,她的家人守在產房外邊。7月26日,經過剖腹產,小孩出生。小孩被從產房里抱出來,婆婆一看是個女孩,馬上就哭了起來,說:這下沒種了。廖乾美的家人說,打那之后,婆婆就沒怎么管這個小孫女。
10月1日,劉小燕的羊水有點出來了,她住進了綿陽婦幼保健站。10月3日,劉小燕在綿陽婦幼保健站生下了個兒子。公公婆婆很高興。“他們相愛一場,有個小孩,有個寄托。”劉小燕的婆婆周秀芳說。在綿陽永興板房區的房間里,掛著一張謝軍的照片。“小孩長得像他爸爸,眼皮有些內雙。”
楊菊花在綿陽永興區計生站剖腹產下了一個兒子。她大腿里的鋼板原本早就可以取了的,但是為了小孩,她一直沒有取。取鋼板需要打麻藥做手術,這對于肚中的小孩不好。
震后的那一個多月,張建清挺著大肚子住在擂鼓鎮的帳篷里。正在震區救援的北京瑪麗醫院的張水平通過當地的一位司機聽說了她的情況,覺得這樣的婦女需要幫助。于是,他找到張建清,建議她到北京去生小孩,費用全部由瑪麗醫院負擔。
張建清有顧慮,她難以輕信陌生人。張水平帶著張建清到綿陽去做過一次檢查。檢查時,張建清悄悄地拿了瑪麗醫院的印刷品來看。她的二姐張建翠也看了這些資料,認為可以考慮去北京。張建清給張水平打了電話,此時張水平已經回到北京?,旣愥t院派人把張建清接到了北京。同行的還有張建清的大女兒席蝶、二姐張建翠和小兒子楊青壽。張建清的大姐、二姐的丈夫楊建和大女兒楊小羽都死于地震。
7月6日,在北京瑪麗醫院,張建清產下了自己的第二個孩子,如她的丈夫所愿,是個女兒。出生的時候,二姐的小兒子楊青壽敲了敲隔著的玻璃窗,想讓小孩看看他。楊青壽特別活潑,這讓醫院的人很喜歡。“很可愛的一個小孩。”張水平說。
在北京,大家在網上給張建清的二女兒征集名字,最后取的名字是:席菁雯。“菁”是“京”的諧音,北京出生的意思。“雯”是“汶”的諧音,為的是銘記汶川大地震。
楊菊花的孩子叫朱揚,爸爸姓朱,媽媽姓楊。
劉小燕的孩子叫謝雨辰。這是劉小燕取的,“雨辰”是地震的“震”分開來,而小孩出生那天是早晨7點,天空下著雨。
廖乾美的孩子叫王宇辰。巧合的是,這同樣來自于拆開的“震”字。但廖乾美把“雨”換成了“宇”,“因為‘宇’有個寶蓋頭,像是有個家護著,不愁吃穿。”
這一年
王宇辰9個月大了,體重16斤,偏輕。中飯時間快到時,王宇辰的外婆鄧全秀在廚房里抱著孩子流淚。孩子的奶粉沒多少了。一罐奶粉接近200塊錢,小孩一個月要吃四桶,這是一筆比較大的支出。板房區在前段時間發過一次奶粉。王宇辰吃了以后拉肚子。
幾間板房之外,有一間“宇辰發型設計”室。廖乾美以前在綿陽做過多年的發型設計。地震后,她到二手市場買了些東西,在板房區開起了發廊。弟弟妹妹放棄成都的工作,來這里幫姐姐。
這天是星期一,沒什么生意,發廊只做了兩筆買賣:剪了一個頭,洗了一個頭,都是五塊錢一個。“地震后,大家都節約,賺不了多少錢。”弟弟廖乾鴻無聊地躺在洗發的椅上休息。晚上,他就睡在這張椅子上。一家幾口人,只有兩間板房,而且是親戚借住的。一間板房住著母親、兩個姐姐和外甥女。另一間板房作發廊用。廖乾美想去申請為困難戶,但沒有通過。
“我想著把生意做好,沒想那么多,也想不了那么多,一步一步來。主要想著娃娃的生活,她的花費很多。我的弟弟妹妹這么大了,不可能一直這樣,他們也要成家立業。”廖乾美覺得地震讓她忽然成熟了,以前不要她管的事,現在全都需要她做。前些天,有人來到發廊,想領養這個小女孩,廖乾美一家沒同意。
在發廊后面的一排板房前,謝雨辰正在塑料大桶里游泳。“他爸爸地震前說過,以后不要太寵小孩。我們周圍有的家長對小孩太嬌慣,他說這樣不好。”劉小燕說。
劉小燕和周秀芳在塑料大桶旁逗著謝雨辰。在房間的桌子上,放著一幅沒有繡完的羌繡。上面繡的是荷花。幾個月前,劉小燕在板房區里看著別人繡羌繡,她就跟著學。在婆婆帶小孩的時候,她可以繡一些羌繡補貼家用。她繡一幅羌繡需要兩個星期,一個月也就是繡兩三張。羌繡公司會來收她的羌繡,每張100元。“一個月也就是兩三百塊錢,連買尿不濕的錢都不夠。”
出生的時候,謝雨辰5斤4兩,現在是14斤多一些。“等他長大點,我就去安昌做生意。”劉小燕以前喜歡上網玩玩游戲,地震之后,她只上過一次網,為了查看一些東西。“沒時間,覺得沒意思了。”謝軍以前也喜歡玩游戲,他鐘愛的是:征途和CS。“他經常玩到晚上12點。”她記得謝軍喜歡的一切。“他最喜歡唱的歌是徐懷鈺的《紛飛》。”里面有一句歌詞是:雨紛飛,飛在天空里是我的眼淚;淚低垂,垂在手心里是你的余味。
天色暗下來了,劉小燕的公公還沒有回來,他現在開車給別人拉水果掙些錢,這是這個家庭目前的主要收入。周秀芳的女兒謝燕燭沒有回來,她住在長虹培訓中心,那是北川中學目前的校址。14歲的謝燕燭讀初二了,她原來讀的北川中學,在地震中只剩下一個籃球架和一根旗桿。那天她正好隨學校的表演隊在大禮堂表演。不然,“我兩個娃兒都沒得了。”周秀芳仍然感到后怕。
這些天,楊菊花的媽媽母賢蓉都會帶著小外孫朱揚,到板房的一戶人家讓有奶的產婦給他喂奶。楊菊花這些天到綿陽的一家醫院做了手術,把固定在大腿里兩年多的鋼板取了出來。她每天要打針,醫生說這個時候不能給小孩喂奶。
楊菊花躺在床上,她的腿還是有點痛。父親楊正林有點坐立不安,因為才住到醫院3天,就已經花去了3500塊錢。“手術費是800塊,其他的都是藥費,太貴了。”他正在考慮過幾天就接女兒出院,家里承受不起這樣的昂貴費用。
在女兒住院這幾天,楊正林還抽了一天時間,騎著摩托車回到景家山把沒采的一畝多茶葉給采了。忙了一天,一共是采了二三十斤,清明之后的茶葉太賤,而且沒什么人愿意收,每斤茶葉只賣一塊錢。“忙了一天只掙了二三十塊錢,和騎摩托車回去的油錢差不多。”
張建清的父母這些天也是忙著采茶。這天中午,他們到擂鼓鎮去看了張建清。父親張華學和母親母志秀的手指頭都是黑的,“都是采茶留下的。”他們步行至種茶的山頂就需要兩小時,茶葉的價錢和楊正林家的差不多,雖然便宜得很,但“不采可惜了。”
張華學和母志秀剛走,張水平和北京瑪麗醫院的人員正好到擂鼓鎮來看張建清。張建清在北京生小孩時,張水平很喜歡和張建清二姐的小兒子楊青壽玩,但他這次見不到楊青壽了。2008年9月24日,一場意想不到的泥石流沖入任家坪,張建清的二姐張建翠和兒子楊青壽被泥石流所掩埋,尸體都沒找到。一場地震和一場泥石流,帶走了張建清二姐一家四口,“全家人都沒了。”
生命不會停息
在醫院住了幾天之后,楊菊花回到了景家山頂的房子里。新的房子在蓋著,還沒建好,她和父母住在老房子里。她以前和老公住的房間地震后留下了大裂縫,她住到了前面尚好的屋子。這里可以看著門外,門外竹林青翠,雨后的道路有些泥濘,有人走過,但她的老公不會再循著這條路回來。在她的夢里,“一切都還跟沒地震前一樣,我們在一起開心地耍。”
廖乾美在理發時,有時會對女兒說,“你老爸太不負責任了,把我給害慘了。”廖乾美覺得這樣抱怨一下會好一些。但沒用,她一邊抱怨一邊流下眼淚。
廖乾美在夢里夢到老公過得很好。“在夢里,我見到他還跟以前一樣,過得很瀟灑。我罵他,瓜娃子,怎么不快點跑出來。他說好多人都沒跑出來,沒辦法。他說我能把這個娃娃帶好,他不操心。他在夢里笑。在那里,有好多朋友陪他,他不寂寞。”
在劉小燕夢里,老公謝軍“還像以前那樣在賣水果,但每次夢到他,他就不見了。我就哭,一哭就醒了。”
劉小燕經常沉默地坐在板房里,她想他。“一直覺得他在,包括到現在,都覺得他在。”
張建清也覺得老公還沒死。“我想他有可能受傷了,失去記憶了,在某個地方,也許哪一天就回來了。”
席剛對張建清很好,兩人情深意篤。“前幾年花了十多萬塊錢修房子,有壓力,但女人喜歡美,看到好看的衣服想買又不舍得買,他都說,買吧買吧。”
張建清現在看席剛喜歡的古裝片,以前她是不看的,她這樣做是為了能感受他在周圍,不曾離去。
擂鼓鎮的早上,六點半開始廣播了,工地上的大型機械開始啟動,來來往往,塵土飛揚。張建清和席剛花了十多萬建起的房子所在地被征用,房子要被推掉。
房子被推倒的時候,張建清哭了。“想到自己累了這么多年的血汗錢,就成這樣子了。”
張建清以前在工地上干過很多重體力活,比如挑水泥漿,她能吃苦。“以后小女兒會走路了,我就去打工賺錢。”有人已經開始給她介紹對象重組家庭,但她沒興趣。“見都不想見,首先考慮孩子的事,不想那么多。”
地震后,張建清有一些賬目要算,她從抽屜里找到一本席蝶用過的練習本。她發現女兒在上面用藍黑墨水畫了一個長著小胡子的人像,下面寫著:這是我爸爸。旁邊還留有幾行字:爸爸,我想你了,今晚你給我托個夢好嗎?
張建清無數次在夢里夢到他的老公。“前一兩天晚上都夢見他了。他說小女兒長大了,我們得買個影碟機給女兒放兒童聽的歌曲。我說東西太貴了,他不理我,一定要給小女兒買。”
在夢里,張建清可以回到地震前,回到2008年那片沒有收割的油菜地,他的老公席剛還欠他一個承諾,他說干完5月12日那天的話,要回家收油菜的。
又一個5月到來,現在已是2009年的初夏,北川山下那些大片的油菜由綠色次第變成黃色,在風中來回搖擺。在新的四季輪回中,生命繼續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