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兆言:一個不溫不火的作家,無法下戰場

當殘酷的人生真相經過變形,出現在小說里時,葉兆言不事渲染,最大程度把情緒壓平。一切敘述的口吻都顯得云淡風輕,往事如煙。寫作成為和人生痛點共存的過程。

“葉兆言沒有向文學發誓,也沒有向生活發誓,但他用他漫長的、強有力的寫作告訴了我們:寫作真的是葉兆言的生命?!?br />
他把每一次寫作都視為對過往作品的拯救,對自己的拯救。

發自:北京、南京

責任編輯:李慕琰

作家葉兆言,1957年1月出生于江蘇南京,代表作有長篇小說《一九三七年的愛情》《刻骨銘心》《璩家花園》,散文集《舊影秦淮》《雜花生樹》《鄉關何處》等。(受訪者供圖)

作家葉兆言,1957年1月出生于江蘇南京,代表作有長篇小說《一九三七年的愛情》《刻骨銘心》《璩家花園》,散文集《舊影秦淮》《雜花生樹》《鄉關何處》等。(受訪者供圖)

要想象作家葉兆言的一天,并不需要太多想象力。

每天6點多,他會被生物鐘準時從床上拎起,看著天光從窗外的江面上升起。然后將自己釘在椅子上,開始寫作。資料和書放在左手邊以供查閱,右手邊擱著一枚藍色的手持放大鏡,用以抵抗日漸衰老的視力。年過67歲,他一天花在寫作上的時間,有時超過10小時。每日午休雷打不動。傍晚來臨,寫累了的作家去樓下散步或者在泳池里游上1200米,調整狀態。

多年來,這樣的日程周而復始。

作家范小青在一個研討會上回憶,一行人出差,大家還在酣睡,葉兆言已經爬起來寫作。等到早餐時間,千八百字已經寫完?!翱慈~兆言的臉色和牌技,就能看出他寫作進展到哪一步了。如果長篇寫完了,他的精神狀態就特別好,打牌也會贏……當他要開始寫長篇,心里的陰影就在臉上呈現出來,當他寫完了一個長篇,想著開始寫第二個,第二塊陰影就又跑出來了?!?/p>

在妻子王月華看來,丈夫堪稱刻板。女兒葉子印象里,父親是個“認死理”的摩羯男,講求秩序。每天什么時候干什么事,板上釘釘。吃火鍋也要精確控制各種食物應該涮幾秒,只允許一雙筷子上有一片肉,如果把半盤肉全部倒進鍋里,就會讓他抓狂。葉子做外國文學研究,讀過不少作家傳記,發現“好像有的時候你得結很多次婚,得酗酒才能成為一個好作家”,葉兆言離這些消耗式人設很遠,是很刻板的一個人。

這種刻板在寫作上的體現是,他從不半途而廢?!澳愫茈y想象他有一個開不下去的頭,或者有一個寫到一半的小說,在他這兒是不可能的?!比~子說,父親寫作不挑環境,火車上也能寫,每天開心地和她匯報:今天又寫了多少字。

葉兆言的寫作速度很快。騰訊曾邀請他開專欄,發現連載的速度跟不上他寫的速度。發表作品如同行軍打仗,講求排布。多年前,即將進入長篇小說《儀鳳之門》寫作期前,他集中寫了一批中短篇。在長篇寫作的中途,再一篇一篇把它們放出來,假裝是最新寫的?!氨R未動,糧草先行,”他帶著開玩笑的語氣對南方周末記者說,“像我們這樣的作家,一年有兩三個短篇也能蒙事了?!?/p>

寫作為他鉤織了一個穩定而安全的生活。葉兆言懼怕出門,每日睡覺前,要在床頭放一瓶安眠藥,“不一定吃,但要有”,否則就要失眠。如果第二天依舊循規蹈矩地寫作,那么睡眠無虞。一旦第二天的生活細節有所變動,譬如需要出門坐動車,就會失眠。他對溫度的感知遲鈍,出門要看別人穿多厚。

葉兆言自稱“老作家”。過了60歲后,對“老”的感知突如其來。祖父葉圣陶和父親葉至誠一生從事寫作,在寫作上,他從小的印象就是:祖父是老年,父親是中年,自己理所當然是青年。慢慢地,他發現前面的幾撥人都不在了。有時候出現在一個場合,察覺自己年齡最大,吃驚夾雜著恐怖?!拔以趺匆呀涀叩竭@一步了?”

身體和記憶都在走下坡路。熟悉的人名跑到了嘴邊,又被記憶力丟掉。有時寫到一半,要停下來懷疑:這個細節之前是不是寫過?面對這些,他自我安慰:忘卻可能也會帶來另外的文風。他頻頻對時間感到焦慮,害怕自己正在寫的作品將會是最后一個。

對葉兆言來說,除了時間,寫作最大的敵人可能是NBA。他是資深籃球迷,中午雷打不動要看籃球比賽,最喜歡的球員是勒布朗·詹姆斯。這位39歲的傳奇球員,職業生命已逾二十年。葉兆言解釋其中的況味:和詹姆斯同年或比他晚一兩年進入NBA的運動員全部退役了,在籃球領域,詹姆斯無異于一個“八十歲的老人”了,因為,比他大的,已經沒有一個人還在堅持打球了。

在寫作這個競技場上,和葉兆言同齡的作家很少再有如此高強度投入創作的同行者了。他們同時在興盛的1980年代步入寫作,大多人早已放慢步伐甚至徹底不寫了。葉兆言看詹姆斯比賽有時會哭,“可能籃球更像人生吧?!比~子說。

葉兆言每天的生活日程固定單一,日復一日不停地寫作。(受訪者供圖)

葉兆言每天的生活日程固定單一,日復一日不停地寫作。(受訪者供圖)

出席公開活動,葉兆言通常衣著樸素,套件沖鋒衣外套,戴一頂鴨舌帽,提溜著一個磨損出毛邊的布袋出場。其實他特別懼怕公開發言,認為作家最好的狀態是塞林格,躲在家里不見人。接受采訪基于一個樸素的想法:出版社給你印了這么多書,總不能讓它堆在書庫里吧?

葉兆言講話率性,不故作深沉。采訪講到一半,常常陷入自我審查,猶疑剛剛的表述是否過于矯情。2024年9月出版的新作《璩家花園》原本計劃留給女兒,不付梓出版,現在既然印刷成書,再提這話不免“矯情”。接受南方周末記者兩次采訪,“矯情”出現了12次。他老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別相信作家,作家就是會胡說八道的人?!?/p>

在他的好友、南京大學文學院教授余斌看來,葉兆言經常會放低姿態、自我矮化。別人試圖為他的寫作附加意義,他一律選擇消解。曾有人問他,寫這么多年南京是否出于使命感?“別說什么使命感,我沒什么這個玩意?!痹谧钚碌囊粋€采訪中,他說聽到高大上的評價會起雞皮疙瘩,“因為我這個人比較低端”。

在文學研究界,葉兆言被視為“實力作家”,言下之意是,這些年他始終缺乏一本真正爆火的作品。他曾經說,作者有兩種,一種寫完一兩本后大火,從此享受生活;一種一輩子寫得平庸,但是就這么繼續寫下去。他寧愿選擇第二種。

在很多個采訪里,葉兆言略帶自嘲地說,自己是個“不溫不火”的作家。

他并不是一個惜墨如金、害怕寫砸的人,將作品交付給讀者后,幾乎不需要什么休整期,立馬投身下一部作品中。作家好友陳村曾說:“不知有誰在專門研究葉兆言,讀一遍他的目錄就累死了?!庇嗳A的規勸也暗含外界對這種“高產”的擔憂:“葉兆言你不要寫這么多,別人會覺得你粗制濫造?!?/p>

連女兒也下意識感慨,父親寫得實在太多了。勤勞的創作,讓葉兆言收獲“勞?!钡挠∠?。據出版社統計,葉兆言寫作的總字數超過一千萬字。有媒體來采訪,形容他像一把鐮刀,一揮就是一片豐收的麥穗。

這當然是一種被美化后的想象。葉兆言說,靈感從來不會像水龍頭一樣,一擰就汩汩流出,寫作當然是痛苦的,因為一個人寫作的歷史,就是“寫不出來”的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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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對:星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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