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陳朗:不是“愛的代價”

編者按:

距離社會學者徐曉宏去世已經一年,距離他的妻子陳朗寫的悼文《請君重作醉歌行》,十個月過去了。

中文世界里的知識女性,從女學生到退休女性,許多人都讀過這篇沉痛、銳利得驚人,被稱為“孤篇壓倒全唐”的悼文。她們將自己的人生投射到她的文字里,掀起海嘯般的討論,延綿至今。這也是一個家庭內部的私人故事具有強烈公共性之處。

責任編輯:吳筱羽

2024年5月,美國安娜堡,密歇根大學。(崔頔/圖)

2024年5月,美國安娜堡,密歇根大學。(崔頔/圖)

遲到的討論會

林安之閱讀新一屆的中國研究碩士申請書時,看到不少學生寫下想來這里的理由:“想和徐曉宏一起工作”。

5月末的安娜堡剛剛進入初夏,這個得名于橡樹林的美國中北部城市,目之所及一片綠意,年輕的學生們坐在草坪上讀書、聊天、遛狗,無論游客還是松鼠,都能在榆樹和櫟樹下駐足。

圍繞密歇根大學而建的安娜堡,曾是自由主義政治運動的中心,1960年,美國左翼校園團體“學生爭取民主社會”在這里舉行了第一次會議。作為底特律的衛星城,19世紀初,小鎮的建立是為了烘托鋼鐵城的繁華,密大也隨之從底特律遷來。許多年后,則是為了暫時忘掉底特律的衰敗,一位中國作家,在她走訪銹帶和底特律的文章中,形容安娜堡“干凈、寧靜、安全、學區優秀”,“讓他一住下就不打算走了”。

一棟教學樓中,五十多個人正在圍繞一位中國學者的論文展開討論,許多人來自底特律之外,波士頓、紐約、加州。這位社會學者,被朋友稱為“密歇根的馬克思主義者”,他關注比較歷史社會學、文化社會學和政治經濟學的交叉領域,聚焦社會變遷和現代化,“不滿足于只將現成的(特別是自己導師的)理論‘應用于’研究中國,而是要自己去創造新理論”。

他是徐曉宏,此前在密歇根大學社會學系工作四年多,還是助理教授,尚未獲得終身教職。然而,密歇根大學中國研究中心所長林安之教授閱讀新一屆的中國研究碩士申請書時,看到不少學生寫下想來這里的理由:“想和徐曉宏一起工作”。

徐曉宏不是公眾熟知的學者,他在一個圈子里享有的盛名,得益于他的研究和所做的事。徐曉宏出生于1978年的浙江農村,父親是農民,母親是村里的裁縫。他和改革開放一起成長,在北京大學感受到改革開放帶來的新潮思想,從化學系轉到了社會學,革命、現代國家、資本主義成為他的志趣。他又是一個活動家,本科時,他逃了很多課,借別人的筆記來應付考試,卻活躍在校內外的各種研討小組上,到耶魯大學讀博時,他組建了一個社區,幫助朋友們的研究,出版論文。有人形容他像一塊磁鐵,“是所有人的導師”。

一位如今在北大政府管理學院任教的學者,申請博士時收到了多份錄取通知書。她去不同的學校參觀,在耶魯,徐曉宏接待了她,帶她回家,徐曉宏的妻子為她做了番茄炒蛋面。最終,那位學者在眾多offer里選擇了耶魯,而不是碩士母校,也不是密歇根大學,以至于,一位教授還發郵件向她表示不解。而她只是對朋友說,那是一個非常美好的地方,她對這個決定并不后悔。

徐曉宏有一個志向,是在40歲時,成為科拉科夫斯基。后者在牛津大學、耶魯大學都任教過,是一位波蘭學者,人生中,有一段漫長的、遠離祖國的時光。

徐曉宏確實是一塊“磁鐵”,哪怕就在人們討論的那一刻,他已經離開這個世界5個月,生命靜止在45歲,靜止在“助理教授”。但在安娜堡,線上線下悼念他的人有兩百多位,斯坦福大學教授周雪光沒和徐曉宏線下見過面,也趕著紅眼航班來到現場。

會議廳里,頭頂的燈光灑下來,屏幕上展示著兩張不在場的主角的照片。一張是15年前在耶魯,年輕人迎風看向遠方,背后是暗淡下去的深藍色天光;另一張在香港的某商場里,他靠著欄桿,低頭看一本厚厚的書。

悼念以學術討論的方式進行。從早上8點半到下午5點,大部分時間,人們都在討論徐曉宏的論文。

這些論文有一部分是他病重時寫的。密歇根大學社會學系副主任羅毅(Roi Livne)目睹過徐曉宏的寫作過程:“他的每一部手稿都經過長年累月的苦苦修改。寫完、修改,再加兩三層理論論證,然后再修改,一切都要重新來過?!睂σ恍┤藖碚f,學術的生產和出版是個漫長的過程。他生前發表的最后一篇論文,是和其耶魯師兄花了六年時間,從2017年到2023年9月,經過多次迭代和刪減,才最終發表。

他的社交平臺和簡歷的更新,都停留在這一篇文章上。

這位曾被寄予厚望的學術新秀,讀博時就在美國社會學頂級期刊發表過論文,耶魯大學社會學系官網上至今能找到他發論文的新聞。但在好友張楊撰寫的回憶文章中,最先提到的,是2023年下半年的兩次談話,徐曉宏告訴他,一篇文章被《美國社會學雜志》(AJS)拒稿了,“我已經整整五年沒有在英文期刊上發表過文章?!眱蓚€月后,他的另一篇文章被同一個雜志拒稿,他給張楊發微信:“下午大哭了一場。好幾年沒哭了,癌癥確診都沒有。Feeling so tired of this game.(對這個游戲感到如此疲憊。)”張楊知道,在社會學研究重鎮的密歇根大學,5年沒發英文文章對一個助理教授意味著什么。

張楊還提到,2023年年末,重病的徐曉宏還必須在“半職工作”(工作量和薪水略減)和“長期傷殘”(無需工作,薪水降至40%)兩個選項中選擇?!八羌彝サ慕洕鷣碓?,但身體已無法支撐工作?!?/p>

2023年12月,徐曉宏去世。愛荷華大學歷史系副教授陳爽記得,葬禮那天,播放了他生前錄制的視頻,第一句話是,“感謝大家來參加我的追悼會”。這句話一出,在場的多數人都落淚了。接著,他開始回憶自己的人生,講述自己長大求學的經歷,隨后話鋒一轉,聊到學術、韋伯。面對突然的轉折,大家哭笑不得?!斑@個人怎么到了這個時候,想的還是這些事情?”

對于認識徐曉宏的人來說,5月的這場活動,更像是一場遲到的精神葬禮。張楊說:會議的幾位組織者想法很簡單,就是讓他的同事們、整個歷史社會學界一起來讀他的文章、評論他的文章。

朋友們都知道,這是徐曉宏喜歡的形式,“沒有人比曉宏更喜歡辯論了”。

2024年5月,密歇根大學社會學系副主任羅毅在討論會上發言。(崔頔/圖)

2024年5月,密歇根大學社會學系副主任羅毅在討論會上發言,臺下坐著陳朗(左三)。(崔頔/圖)

妻子的禮物

陳朗準備的,是一張霍洛維茨1986年在莫斯科的演奏會CD。她為此“搶購了9天,買光所有庫存”。

除了朋友和同行,學術討論會現場還有一些陌生人,一位數學系博士生、一位學城市規劃的學生、一位紐約白領、一位來密歇根探望孩子的母親。他們對徐曉宏了解甚少,但無一例外,都讀過他的妻子陳朗的悼文。

2024年2月,陳朗紀念徐曉宏的悼文在中國的互聯網刷屏,引發廣泛的討論。文章中,有人輕易讀到一個“野心勃勃、醉心學術的男人”,和一個“不斷妥協、為家庭犧牲的女人”,有人說她用手術刀一樣精準的語言來剖析婚姻關系,一些人給文章的評價是,“孤篇壓倒全唐”。

陌生人不知道,陳朗其實也在現場。會議結束時,她站了起來,走向講臺。人們終于看清楚了她,短發,樸素,戴眼鏡,氣質溫婉。

這個環節沒有出現在會議的議程表上,在此之前,羅毅曾問她要不要說些什么。陳朗當時拒絕了,理由是,這是你們的專業領域。她似乎不應該涉足。

但最終,她站起來決定說些什么,比起激烈、漫長、專業的學術討論,她的發言只有短短五分鐘。

是關于一份禮物。密大社會學系為參會者提供的官方禮物是:帆布包、筆記本、貼紙。而陳朗,準備了一張霍洛維茨1986年在莫斯科的演奏會CD。

接著,她開始說話。這張唱片讓她想起徐曉宏?;袈寰S茨出生于俄羅斯帝國,離開了蘇聯,在西方生活60年后,他回鄉演出,演出的門票大多給了社會主義精英。買不到票的學生在音樂廳外呼喊,試圖進入。陳朗說,曉宏可能會覺得這是一個有趣的社會現象。 

另一個理由是,CD里包含霍洛維茨演奏的舒曼的《夢》。她近來癡迷其中,因為那曲子似乎是關于英年早逝的靈魂。說到這里,她輕微地停頓,眼眶紅了。

短暫沉默后,她繼續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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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對:吳依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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