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朋園:可以選出一個陳“總統”,也可以法辦一個陳水扁

“中國民主往何處去?我認為當前大陸這個制度運作得蠻有效。我跟哥大一位政治學家討論過,都覺得大陸領導人非??蓯?,真的是為國家為人民著想,做得很好?!?/blockquote>

83歲的張朋園先生退休已13年,但每天仍去自己的辦公室工作7-8小時。這次他與黃克武先生本是來參加“第五屆張謇國際研討會”的,沒成想被推上華東師范大學“思勉人文講座”炙熱的講臺,講“民主”這個我們既熟悉又陌生的題目。告訴同學們自己不擅講演,常常“顛三倒四、語無倫次”,請大家多包涵的時候,先生面上竟有些泛紅。前一天他見滬上朋友,只開口講了幾句,便讓旁聽者一下感受到如今已難得一見的“純真的赤子之心”。

自2006年末中央編譯局副局長俞可平發表《民主是個好東西》以來,關于民主的討論不絕于耳。但西方的憲政民主在最初舶來時曾被嚴重誤讀。華東師大楊國強教授曾說:“晚清危局讓士大夫一致認為中國確實出了問題,他們最終注意到了西方的民主制度是中國所沒有的。但他們所理解的那個民主,跟西方的民主涵義完全不同。西方是把政府當作一種‘必要之惡’,所以要有議會來限制其權;而清末民初的‘民主’是要幫政府,讓國家富強——恰好把國與民的位置顛倒了。”

“從1905年科舉制度的廢除,到1911年走向共和,士人通過辦報紙而非上奏折,對社會而非皇帝一個人產生了很大的影響。但他們通過做外國人學徒來做中國人導師,思想流而多變,對民主的理解也處于最膚淺、最混雜、最混沌的發蒙期。今天我們看到的就是留下來的一個個思潮、一段段的話。”

1960年代末,以張朋園為代表的臺灣學者對這段歷史做了“典范性”的研究。他的《立憲派與辛亥革命》面世后即被撰寫《劍橋晚清史》、《劍橋中華民國史》的作者們頻頻征引,成為清末諮議局、地方自治選舉研究的基本參考。歷史學者傅國涌說 :“張朋園先生的研究幾乎都有拓荒意義。一是史料扎實穩健,二是治史態度誠摯,三是史家之筆,一句廢話也沒有。”

張先生研究了清末到民國的4次選舉——“第一次是在1908-1909年,即晚清末年的‘立憲運動’,這是中國人首次嘗試學習民主,讓人民試著投票。1911年辛亥革命爆發,滿清滅亡,民國建立,1913-1914年中國人第二次嘗到選票的滋味。第三次是袁世凱稱帝失敗后,梁啟超和段祺瑞創立了第二屆國會,在1917年舉行第三次選舉。此后進入軍閥割據的動蕩時代,一直到1926年北伐戰爭之后,國民黨奪取了政權。孫中山在‘三民主義’之下,也要建立民權政治,所以到1947年,有第四次的選舉。”

當時投票的規則主要依據《諮議局選舉章程》和《城鎮鄉地方自治選舉章程》,但一時間“豬仔議會”丑聞迭起。上海一家報紙曾打出過《陽春面買選票!》的標題,講的是一位候選人用陽春面拉選票:凡選他的人,都請吃一碗陽春面作為謝禮。

借著對民主這個概念復雜內涵的條分縷析,張朋園先生梳理了中國跟隨世界民主政治的大潮流起起落落、來來去去的歷程。在他看來,民主化是很長遠的過程。中國目前的情況可能不適合立刻搞民主化。如果目前的政治制度能導致好的社會效果,“就該繼續走下去”。

1964年元月與郭廷以(右一)、韋慕庭(中)在胡適墓園銅像前合影

1965年2月在哥大校園中

張朋園 圖/張朋園

實行不實行民主,跟貧窮或富裕沒有關系

人物周刊讀《民主政治的困境1909—1949》一書,感覺最后結論比較簡單,是不是大陸版有刪節?

張朋園:沒刪節,是當時還沒有完全想好。

第一點要講明的,就是近代以來中國民主政治隨世界潮流而變。亨廷頓就講過,民主政治碰到法西斯主義和馬克思主義這兩大思潮時,它幾乎全盤崩潰,守不住。

第二,在儒家思想主導的國家里,有沒有實行民主的可能性?德國學者哈貝馬斯提出公民社會和公共空間的概念——它們是一個銅板的兩面。他認為,一個國家有了這兩者才可能有民主。此后,人們多用這個觀念來考量中國有沒有可能實行民主。我認同余英時先生在《宋明理學與政治文化》中的論證,中國的士紳階級本來就有關心社會榮辱的傳統,儒家思想是可以轉化、進化以形成公民社會的。我覺得余英時在中國傳統中解決了走向民主政治的動力問題。我熱衷民主政治,當然也希望中國走向民主政治。

第三點是針對S.M.Lipset(西摩·李普塞特,美國政治社會學家)所說的“現代化程度越高、越富有,走向民主的可能性越大”。在他看來,民國初年中國貧窮落后,只有20%的人識字,民智未開,在那樣一個社會里實行民主,怎么可能呢?但是這個觀點未必正確。思考社會福祉的人,本來就是精英分子,而不是販夫走卒。民主制度剛起來時,就是精英分子的民主,不是大部分民眾的民主,所以,實行不實行民主制度,跟貧窮或者富裕并沒有太大關系。印度就是一個例子,當然跟英國的傳統有很大關系。

人物周刊說說張謇吧,當時立憲派的地方士紳領袖。

張朋園:立憲派主張君主立憲,就是要實行民主政治。中國傳統士紳階級,常被稱為地主的那些人,進而為官,退而為鄉紳,成為地方的精神和輿論領袖。張謇就是一個標準儒生。他有建設一個富有社會、實現地方自治的觀念,而且很務實。辦實業、丈量土地,做得有聲有色,雖然最終沒成功,但確實是接應西方民主的建設性作為。所以說,中國傳統中的士紳階級是一種有利于民主政治的社會結構。

人物周刊:您好像有點欣賞袁世凱的才干。

張朋園 :我是非常贊賞。他就是一個干才,他早年那些作為,就是中國現代化的開山祖師。

人物周刊他的局限性又是什么?

張朋園:就是在傳統中沒跳出來。他其實曾經跳出來過,后來又跳回去。人家說,你是真命天子,他就相信了。他就是沒有把握住這一點,把握住了,他是中國的華盛頓。當然這是假設,歷史是不能假設的。

站在公交車上,坐在馬桶上,都在想梁啟超

人物周刊在1960年代您怎么會把立憲派的梁啟超作為研究對象的?聽說當時還是有些政治壓力的。

張朋園 :我原先對梁啟超的了解并不深入,只知道他是有新思想的人,對于推動中國現代化的觀念很有貢獻。當時我老師郭廷以先生引導我說,立憲派這個題目值得注意,讓我看剛出版不久的《梁啟超年譜》。我一看,哇,吸引人得不得了!讀了兩遍,第一遍,喜歡,第二遍,發現藏著許多新的意義,像挖到金礦一樣的感覺,就沒日沒夜地投入。站在公交汽車上,我在想梁啟超,坐在馬桶上,也在想梁啟超。嚯,真是如癡如狂。

相比后來做研究所花費的功夫,第一本書《梁啟超與清季革命》寫得很快,閱讀花了一年零兩個月,又用4個月寫成。人物周刊:有學者撰文對您研究民國初年幾次選舉的方法提出商榷,認為您用的是現代政治學的眼光,如考察參選人數、投票率、是否舞弊等。

張朋園:這倒是說到要害上去了。我寫梁啟超的時候,還談不到什么方法和理論。到寫立憲派這本書時才有這種意識。1964年8、9月時,在福特基金會支持下,我到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做訪問學者。受閱讀和交往的學者的影響,慢慢覺得方法上必須改進,歷史研究必須有社會科學——政治學、社會學、人類學、經濟學等等來支持。

人物周刊您在書中提到,民國初年選舉,只有0.4%的人有選舉權,這個重要數據是怎么得出來的?

張朋園:一個一個人名累積起來的,一點都不含糊。我看了一二百種地方志,不知花了多少時間,有時翻完一本地方志,得不到一點有用的東西。但一點一滴累積起來,真是歡喜若狂。這個數據得出之后,西方學者都接受了,80年代普林斯頓大學Rozman(吉爾伯特·羅茲曼,社會學家)在他主編的《中國現代化》里就引了這個0.4%。我的計算是通過數學模型一步步來的,但用的資料準不準確打個問號。我以為,歷史學不像經濟學,數字須精準到分毫不差,歷史學的數據只是提供一個概念。

不要光看選舉時的鬧劇

人物周刊有人認為,民主制度適合比較小的國家,中等國家或者大的國家比較適合寡頭政治或專制制度,因為人多,民主容易集中難,您怎么看?

張朋園:民主確實是一個程序繁重、運作起來成本很高的東西。如果講即刻解決事情,那民主一定沒那么有效率。美國這么大,民主制度是怎么建立起來的?世界上大約有兩萬個政治學家,美國占了一萬五千個,可見美國政治學的發達。它是在人力物力財力方面全心投入,要維護民主政治。這不是大國小國的問題。按熊彼特的理論,民主政治潮流到今天已經是第三波,非常強烈。1974年以后,臺灣也進入這個潮流,它本來也是威權政治社會。

人物周刊但是我們常常在電視里看到臺灣“立法委員”們又打起來了。

張朋園:熊彼特那個話絕對沒錯:有選票就有民主,沒選票就沒民主。但真正要人民行使他那一票的過程是非常困難的??吹脚_灣出現那種情形時也會想:實在是太亂了,不要那個東西也罷。但以我在臺灣生活的經驗,除了選舉時期短暫的混亂之外,平時并不都是如此。所以不要光看選舉時的鬧劇,還要看民眾所處的環境。

就是在臺灣大選期間,一家人圍著電視看,每個人都可以表達自己的意見,選誰或不選誰,有時家里人還要分派還要吵架。有時候想想這些,會覺得民主是一個很可愛的東西。

(黃克武先生加入進來)

黃克武:英國民主政治有400年歷史,剛開始也跟臺灣議會一樣打得亂七八糟,以至于后來國王要劃一條線把他們隔開來。這種激烈的肢體沖突,在民主政治早期的運作過程中似乎是不可避免的。透過教育、文化的醞釀,慢慢形成一個以包容為精神的政治文化,這是非常重要的一個轉變。而且這種轉變還可以跟一種幽默感結合在一起,就像我們現在看到的“大選嘉年華”一樣,這個就高明了。

民主政治有太多太多的缺點,耗錢費時,而且選出來的常常是一個笨蛋或者是像陳水扁這樣的人物。但在這個過程里平息社會沖突跟社會爭端、帶來社會共識,是很有好處的。所以雖然選舉成本非常地高,往往為一個小小的決策花很多的錢,絕對沒有效率,許多人還是向往它。

民主是一個口號,內涵非常豐富。在自問“要不要民主”之前,應該好好考量一下它的內涵是什么,民主的歷史過程是怎么樣的。臺灣的民主制度有很多的缺陷,但是它有一個比較好的機制,就是自我反省的機制,我們選出一個惡棍陳水扁,但我們有辦法把陳水扁繩之以法。這代表了臺灣民主的信心。如果民主存有一個自我反省、自我檢查、自我補救的機制,那會讓民主的進程更趨平順。

人物周刊張先生對梁啟超從青年時代的“激進”到后期“緩進”的轉變,也經歷了從惋惜到理解的過程,是不是覺得“緩進”更適宜于近代中國?

張朋園:我現在非常主張緩進。從辛亥革命到1979年,中國壞就壞在激進上;其實1911年之前,中國已經動亂了十幾年了。一有革命這個觀念之后,中國就走上了一條漫長的坎坷的道路。我跟克武都認為1979年鄧小平的改革開放,是中國從激進走向緩進的關鍵時點。

中國需要慢慢地走,就像一幢破房,都說拆了重新來過,但拆過之后沒人建新的,那就連破房子都沒有了嘛。知識分子太理想化,思路不清楚。你看這30年大陸安定平和的環境,經濟的發展,積累起來的這些財富,不容易的!前些日子臺灣媒體報道,內地幾千人坐游輪到臺灣去,帶了大量的鈔票,買名牌皮包、化妝品,出手非常闊綽。這是一個好現象。

中國民主往何處去?我認為當前大陸這個制度運作得蠻有效。我跟哥大一位政治學家討論過,都覺得大陸領導人非??蓯?,真的是為國家為人民著想,做得很好。

我覺得克武的“調適”(黃克武著《一個被放棄的選擇:梁啟超調適思想之研究》)比較適宜今日中國。民主化是長遠的過程。中國目前的情況很可能不適合立刻搞民主化。如果目前的政治制度可以導致好的社會效果,就應該繼續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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