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光倒影】在華西壩回望南京
在普遍的災難與罪惡中,是沒有英雄或義人的。倫理的沖突,如對傷兵和女性的保護或舍棄,及人性在信念驅動下的掙扎,最刺痛人,也祝福人。高于這個,是贊美詩;低于這個,是宣傳品;在這條線上就是文學。
佛羅瑞·加侖伯格 《拉貝日記》
媽媽4歲時,在教堂里,給新娘子牽過婚紗。輪到自己結婚,父親送她的聘物,是《毛選》四卷。我一直以為,自己被生養在后一種遺傳里。要到2007年,我才知道,和妻子青梅竹馬的幼兒園,是貴格會的傳教士辦的。我們讀的小學,連出生時在那里昏迷了3天的縣醫院,也是貴格會興辦的。
英國的貴格會也叫公誼會,我不完全認同他們的教義,但我的一生卻無緣無故地和他們有著密契。1894年,貴格會的傳教士陶維義,揣著四川歷史上的第一只足球,來到我家鄉三臺。幾個月后被鄉親們趕跑,去了重慶。不過,幾經反復,三臺至今仍被稱為四川的足球之鄉。貴格會在四川的傳教士大多中文姓陶。我問母親,她還記得小時候有個藍眼睛姓陶的黛絲姐。不過當年在中學球場上我快樂奔跑,鏟球過人。對這些淵源,全然無知。
后來,一位宣教士在我家鄉被毆打,得到2000兩銀子賠償。教會用這筆錢買地修醫院,立了一塊碑:
因彼財、為彼用,故修醫院
憐爾病、愛爾民,敢謂名醫
1910年,貴格會和其他幾家差會,聯合創辦了華西協和大學。貴格會的建筑師榮杜易,設計了當時被譽為中西合璧的建筑典范華西壩。1937年,南京淪陷。金陵女子大學遷來成都,只留下美國傳教士、教務主任魏特琳女士,參加了拉貝的國際委員會,在她那被譽為東方最美的校園里,保護了上萬婦女免受日軍凌辱。那時的華西壩,余民聚集,恩典存留,如南京城里的安全區一樣,成為了一座看得見的“逃城”。中國最好的6所教會大學,華西、燕京、齊魯、東吳、金陵以及金陵女子,就在我此刻從書房望出去的一箭之地,組建了中國基督教聯合大學。成都的華西壩,和重慶的沙坪壩,成為了抗戰后學生福音復興運動的中心。恩惠所及,至今影響著全球華人教會。
貴格會對抗戰的貢獻,也和拉貝一樣,少為人知。他們持守一種絕對的和平主義,在歷次戰爭中都以醫療救助為使命。在被稱為“中國戰區生命線”的滇緬公路上,奔跑著貴格會的救助車隊,承擔了抗戰期間幾乎所有醫療物資和60%其他救援物資的運輸。1947年,英美兩國的貴格會救護隊,獲得了諾貝爾和平獎??上芑葑疃嗟闹袊?,連我這個經他們之手來到這世上的人,幾乎都已忘了或根本不知道他們。
陸川在影片和一些訪談中,最令人遺憾的,是對拉貝等人的冷漠。對一個感恩太少而非太多的民族來說,如一位網友感嘆的,中國人的不知感恩,和日本人的不知悔改,其實一樣可恥。人類是個整體,弟兄相愛撼山河,這樣的情感認知,對陸川和我們來說,依然是陌生和值得懷疑的。所以他的框架,還是以民族國家為靈魂的邊界。
所以期待《拉貝日記》導演的情感方式,對于苦難和德行的陳述能有一種憐憫,超越在我們靈魂被捆綁的邊界之外。尤其是電影在德國拿到了最佳影片和影帝等獎項。但看過之后,還是稍微失望。
我怕的是,反過來將拉貝拔高了。在普遍的災難與罪惡中,是沒有英雄或義人的。倫理的沖突,如對傷兵和女性的保護或舍棄,及人性在信念驅動下的掙扎,最刺痛人,也祝福人。高于這個,是贊美詩;低于這個,是宣傳品;在這條線上就是文學。
電影前半部好過后半部。因為拉貝的歧義性一度得到有力的呈現,差點使我預測,要好過辛德勒了。拉貝是基督徒,是西門子公司的商人,是納粹黨員,也是國民政府的友人。他的復雜性超過辛德勒,邏輯上說,他的故事也具有超過辛德勒的張力和壓力。但在書寫張力上面,導演開了好頭,卻無以為繼。拉貝用一面巨大的納粹黨旗(譯制誤作德國國旗),覆蓋600個中國難民免于日機轟炸。這一幕極具震撼力,也是拉貝日記中的真實故事。
老實說,讀拉貝的日記,他對上帝的感恩與仰望和對希特勒的敬仰與盼望,有點難分高下。僅從日記看,我很難認為他是敬虔的基督徒。逃城的盼望在拉貝那里,被放在混合的平臺上?;?、納粹和西門子公司共同影響了拉貝的人道主義救援。安全區的基督教背景,在魏特琳女士和其他幾位長老會和圣公會牧師那里,比在拉貝身上更突出。魏特琳在日記中寫下,“今天,在這座城市里充滿了各種罪惡。噢,上帝,請控制這些兇殘的野獸般的士兵……”張純如說,讀到這一段她淚如雨下。而在拉貝的日記中,幾乎沒有這樣的仰望、禱告和祈求。
另一方面,對難民來說,卍字和卐字,也很難被區分。所以稱拉貝是“幾十萬人的活菩薩”,也折射出這種歧義性。連他晚年的凄凉,也是這種重疊性的延伸。但這部電影似乎過于矚目他的納粹身份?;浇痰谋尘?,只剩下魏特琳辦公室墻上的十字架??上男蜗笤谟捌幸策^于單面,結果后半部的拉貝也逐漸失去了掙扎中的豐富性。在感恩與審視之間是很難平衡。因為我們里面的情意結,尚未解開。拉貝的妻子朵拉,不認為丈夫在南京的所為有多么了不起。她說過一段有穿透力的話,若非她親口所說而由我們來說,就顯得刻薄無良了:
“托爾斯泰有一段日記大概是這樣寫的:孩子們有時把面包、砂糖和錢送給別人,以為這是在行善,因而自鳴得意。孩子們不知道這些東西是怎么來的,可是大人們應當知道,拿別人的東西送人,這并不算真正的善行。”
我相信拉貝也同意這話。當人懷著這樣的心,向弟兄伸出援手時,更值得感恩,也把我的目光從他那里移開,在華西壩回望南京的苦難,回望面包和恩典的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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