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學者唐小兵:不確定的時代是常態,要尋找內在意義感
歷史記憶的最終目的在于讓我們了解,面對苦難,不同人有不同的方式。它們呈現出生命的韌性和智慧,才是更重要的。
五四知識分子在公共領域對中國傳統那么強烈的、全盤性的批判,與他們在婚姻和家庭中感受到的巨大痛苦難以化解密切相關。
發自:上海
責任編輯:李慕琰
唐小兵,湖南衡陽人,1977年出生,華東師范大學歷史學系教授。(秦穎 攝)
從衡陽師范學院的新聞專業教師到華東師范大學歷史學系教授,諸多時間節點上的些微偏移都有可能改變唐小兵的職業生涯。
如果本科期間沒有任憑興趣閱讀《單向度的人》《愛欲與文明》等“閑書”,他不會對知識分子問題萌發興趣;如果沒有在工作后回母校湖南大學與留校的好友相聚,他不會在長沙逛書店,發現許紀霖的《另一種啟蒙》;如果沒有在《書屋》雜志發表這本書的書評,他不會想到寫信給許紀霖與他交流自己的問題困惑;如果許紀霖沒有在調任到華東師范大學后仍時不時回原單位上海師范大學查收書信,他不會在許紀霖兩封回信的勉勵下結束逍遙的教師生活,報考華東師大歷史學系。
唐小兵主要從事晚清民國報刊史、現代中國思想文化史、20世紀中國知識分子與20世紀中國歷史記憶等研究,他的學術生涯正好與口述史、回憶錄的出版熱潮同步展開。2006年,何兆武的《上學記》出版;2010年,齊邦媛的《巨流河》出版;2013年,王鼎鈞的回憶錄四部曲出版……作為一個半路出家的歷史學者,唐小兵發現這些記錄個體生命記憶感受的作品幫助他進入20世紀中國,建立起他的“歷史感”。出于強烈的個人興趣,唐小兵陸續收集了上百種回憶錄和口述史作品,并在2009年博士畢業留校任教時,開設了一門通識課“回憶錄、口述史與20世紀中國”。
選修這門課的是華東師大各個專業的本科生,每次三節課,第一節課由學生自由發言,談閱讀指定回憶錄、口述史作品的感受,后兩節課由唐小兵主講。學生們的踴躍發言使得一節課的時間往往不夠用。唐小兵印象最深的,是瞿秋白的《多余的話》在男生和女生之間引發了截然不同的閱讀感受。1934年初,被國民黨抓捕的瞿秋白生命進入倒計時。他在獄中寫出《多余的話》,回顧了自己一生的歷程。
“女生都特別喜歡瞿秋白,覺得他很真誠,很有文人氣質,因為他在書中寫,覺得自己一輩子都在改造自己身上的文人意識、紳士意識,與無產階級革命戰士要求的那種職業革命家的精神格格不入,這太累了?!碧菩”貞?。第一批選修這門課的學生大致出生于1990年前后,課程結束后,唐小兵與全班同學合影,照片中那些年輕臉龐毫不掩飾自己的喜怒哀樂,讓他印象深刻,“這是表情特別豐富的一代人”。
2018年,唐小兵從美國哈佛大學訪學歸國后,因為其他教學安排停開了口述史通識課。這些年里,他注意到社會環境的變化正在潛移默化地反映在課堂上的大學生身上:他們越來越常埋頭在iPad或電腦屏幕前,隱藏起表情和真實想法;他們越來越擔憂人生出路,害怕“走彎路”,對唐小兵來說非常重要的偶然和不確定性,他們避之唯恐不及。
當受邀在“看理想”開設一門音頻課時,唐小兵決定面向社會這所“開放大學”中的“學生們”,重啟口述史的講述。在音頻課“回憶錄里的20世紀中國”的發刊詞中,他用這樣一段話闡述開課初衷:“這個時代,就像宮崎駿的電影《起風了》所講的:‘起風了,唯有努力生存?!@是很艱難的時代,但在我們努力應對日常生活挑戰的同時,我們可以通過閱讀、通過思考,可以不斷從歷史中汲取能量,來支撐我們應對今天的這個時代,從而更加平穩地穿越這個時代?!?/p>
在這門課中,他講胡適在十幾歲的年紀如何自甘墮落又奮發圖強,講殷海光在西南聯大度過的“像詩篇又像論文的日子”,講王鼎鈞對左翼文學的敏銳觀察,講何兆武的幸福論……衡陽人本來就說話偏快,唐小兵發現自己讀稿時語速往往更快,干脆放棄了講稿,直接按照提綱臨場發揮。
唐小兵對這些知識分子的人生經歷熟稔于心,講到興之所至,一些有趣的觀點意外地冒了出來。在第二講“沈從文的悖論”中,他講到沈從文在二十六七歲的年紀處于特別抑郁苦悶的狀態——單相思張兆和、在教學上沒有成就感、窮困潦倒、身體也不好。于是,他援引了哲學家努斯鮑姆的觀點“善的脆弱性”,“善是很脆弱的,需要很多的呵護、很多的努力去操持個體生命”。
對唐小兵而言,講述這些知識分子的故事,不僅是為了用他們在苦難中展現出的智慧和韌性寬慰當下的年輕人,也是為了自我療救,“大學對老師的螺絲越擰越緊……有時候想想,面對這個學院體制,你會很憤懣?!闭绫本┐髮W中文系教授錢理群在給唐小兵的隨筆集《與民國相遇》作序時強調,“從民國學術前輩那里,汲取現實生活中失落的學術精神和方法資源”,在音頻課中,這些精神資源對唐小兵的啟迪亦顯現于字里行間。
“我覺得一個知識分子沒有能力對付一個動蕩的時代。在安定和平的環境中,他們有出色的成就,他們努力防止動蕩,他們的方法并非絕對有效。一旦動蕩了,他們只能埋藏知識,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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