澠池出租車的“紅與黑”

在三年的貓鼠游戲后，澠池黑出租車現象似乎正成為無解的難題。

1月4日下午澠池出租車司機又在縣城建局門口罷工抗議?！”緢笥浾?柴會群/圖

    外號“小旦”的黑車司機被認為是“刺頭”當中最有代表性的一個。他的車晚上掛上頂燈當正規出租車跑。白天晚上各掛一幅車牌，注意晚上是反著掛的。
本報記者柴會群/圖

奇瑞QQ被認為是澠池黑出租車的主要車型，由于銷路大好，銷售商在澠池甚至專門設點賣車?！”緢笥浾?柴會群/圖

    1月4日下午，河南省三門峽市澠池縣城建局門前，數十輛出租車一字排開停在路邊，司機們再次以這種形式向政府部門表達他們的不滿。
    此時他們的對手——黑出租車——卻正忙著大賺其錢。時值縣城1路公交車部分車主因為經營權問題“罷運”，出租車一天的營運額是平時的兩倍。數百輛黑出租車穿梭于縣城的大街小巷，正規出租車則點綴其中，顯得毫不起眼?！昂谲嚹亩加?，澠池特別多”，出租車司機劉師傅稱。

高調黑車
    河南省三門峽市澠池縣地處中原腹地，隴海鐵路貫通其中，轄區富有煤炭，數萬外地人聚集于此。出租車業也由此繁榮。澠池縣出租車業起步于四年前。在此之前，和中國的不少縣城一樣，城區交通以三輪摩的和面包車為主。2003年政府支持成立了三家私人經營的出租車公司，允許三家公司各上20輛出租車，車型為奧拓或吉利。自此之后，澠池街頭開始出現攜帶頂燈和計價器的正規出租車。
    某種意義上，“黑車”這時候就出現了，以天禾出租車公司為例，除了有20輛從客管所獲得營運證的出租車之外，另外有7輛車未能辦證。同樣花6萬元，卻買來一輛“黑車”，司機們忿忿不平，退車無果之后，曾將公司經理痛打一頓，但也無濟于事。
    出租車讓縣城居民耳目一新，由于最初起步價僅為兩元，每公里不過一塊錢，四個人一起打車的話，甚至比乘公共汽車還便宜。司機們生意興隆，一天毛收入可達二三百元，扣除各項花費，月收入在兩三千元，這在一個中部縣城頗為可觀。在新型出租車的沖擊下，輔以客運管理部門的打擊，原來的“摩的”和“黑面包”漸漸被擠出市場。
    和全國一些城市一樣，澠池縣出租車的“婆婆”是縣建設局城區客運管理所（去年澠池縣機構改革，客管所歸在新成立的城建局名下。方便起見，以下簡稱“客管所”），代表政府行使管理職能。出租車由各出租車公司以3萬元左右的價格購進，然后再以6萬元的價格賣給出租車司機，公司從中賺取差價，并負責對旗下司機進行管理，收取每月150元的管理費。司機買車之后，每年由公司代征1500元的“出租汽車經營權有償出讓金”，交給客管所。車可以自由轉讓，但每轉讓一次，需由買家再向客管所交一筆費用，名曰“出租汽車經營權轉讓金”。
    由于生意看好，原本6萬元的出租車行情漸漲，一年后即漲到8萬元，2006年甚至一度漲到12萬元，比剛購進時的價格翻了一番。各出租車公司經過與客管所充分“溝通”，再度購進一批車賣給司機，從中大賺一筆。此后，澠池縣正規出租車數量便維持在目前的118輛。也就在這次“溝通”中，天禾出租車公司的7輛“黑車”乘機“轉正”了。有出租車司機透露，為了順利辦下營運證，公司將其中3輛車“賣”給了客管所的3位領導，然后又由后者以8萬元左右的價格賣給出租車司機。
    然而，出租車司機們的好日子并沒有過太久。出租車問世，真正意義上的黑出租也應時而出。讓正規出租車司機和客運管理所頭痛的黑出租車，一開始就以“高起點”出現：
    它們以奇瑞QQ型、哈飛路寶等小型家用車為主，車型車況大都優于正規車；它們不是貓在路口，而是和正規出租車一樣在城區穿梭拉客；本地乘客每當看到上述車型駛過，往往會不自覺招手示停。
    沒有人知道澠池縣究竟有多少輛黑出租車。根據客運管理部門的統計，目前已經查處黑出租車三百余輛次，假設所有黑出租車均被查一次，總數將在300輛以上。正規司機們認為這個數字保守，他們估計，澠池縣的全部黑車應在400輛以上，是正規車的四倍。
    奇瑞QQ被認為是澠池黑出租車的主要車型，由于銷路大好，銷售商在澠池甚至專門設點賣車，在一個五六萬人的縣城，此舉極為罕見。而有意買私家車的居民，也開始有意避開上述車型，以免被誤認為是出租車。
    黑出租與正規車的競爭日漸白熱化，因爭搶生意大打出手的場面屢見不鮮。車載電臺一度是正規出租車的一大優勢，每當有乘客需要上門服務，出租車公司便通過電臺呼叫通知司機前往拉客。然而一些聰明的黑車司機也購置了報話機，通過調頻截取出租車公司的電臺信息。由于行動敏捷，往往能趕在正規出租車之前將乘客“搶走”。
    出租車司機對于黑出租深惡痛絕，黑出租不僅搶他們的生意，還讓他們的車貶值。于是，出租車與黑出租車以及客運管理所之間，一場長達三年的戰爭上演了。

貓鼠游戲
    正規車司機常把澠池黑出租泛濫的原因歸結為政府部門的查處不力。然而，作為全縣查處黑出租車的主要部門，客管所及上級主管部門卻認為已經盡責。
    據悉，客管所負責查處黑出租的稽查人員不過七八個人，卻在2004年一年就查處黑出租二百余次，罰款將近20萬元，比118輛出租車一年所交納的“出租車經營權出讓金”的總和（17.7萬元）還要多。據稱，在被出租車司機指責查處不力時，客管所領導曾經很生氣：你們知道不？黑出租車的“貢獻”比你們大！
    司機們承認，黑出租車剛剛出現之時，客管所查處頗為賣力。為了便于取證，不僅購置了照相機、攝像機等設備，還曾經屢想奇招，比如讓工作人員冒充乘客“誘捕”黑車，后來隨著查處次數的增多，稽查隊員的幾張臉被黑車司機們認熟，又改由雇用“車托”取證，隨著黑車司機對外地口音的乘客（“車托”通常為外地人，本地人因擔心遭報復而不敢充當）提高警惕，此辦法也告失靈。
    司機們很快發現，面對蒼蠅一樣多的黑出租，稽查人員由最初的“打蒼蠅”變成后來的“轟蒼蠅”。罰款是懲治黑出租車司機的最主要手段。而被客管所罰過之后，黑出租們反而會更加猖狂?！耙换厣?，兩回熟，罰一次就等于發一張準運證?！蹦吵鲎廛嚬窘浝碚f。據說，曾有黑出租車被稽查人員抓住后，如此不平道：吃我的喝我的，你還查我的車？
    一位當地出租車司機將黑出租車與稽查部門比作貓與老鼠，“開始是貓抓老鼠，后來是貓跟老鼠交朋友，再后來就是貓怕老鼠?！?BR>    司機們開始將矛頭指向客管所干部們的“腐敗無能”。而他們也很快找到了證據：原客管所稽查隊李姓隊長在接受黑車司機吃請時，被人暗中拍下了錄像，并送到客運所的上級主管單位建設局，結果李某因此被免職。
    不過，黑車司機與“個別”稽查人員之間的默契并未因此絕跡，只不過方法更為靈活。用司機們的話說，吃飯的少了，送錢的多了。
    記者在澠池調查時，隨機乘坐一輛黑車，結果司機稱他們和正規車一樣，也需要“交費”，“不交錢會讓你開？”
    司機們通常將黑車司機不得不交的一些錢，稱為“保護費”。

圍追堵截
    由于涉及到自身利益，相比于管理部門，正規車司機對于查處黑出租顯然更為積極?？凸芩苍敢庾屗麄儏f助執法。司機們約定，發現黑車之后，先由第一發現人將其堵住，然后通過車載電臺呼叫附近同行，同行凡接到信號，須在第一時間前去聲援。
    由于司機們精誠團結，此辦法一度生效。曾有一次，一輛“旗艦”級的黑出租車被聞訊而來的正規車團團圍住，然后通知客管所前來執法，然而后者姍姍趕到之后，黑出租車司機絲毫不買賬。司機們終于被激怒，高喊將黑車砸爛，并準備合力將車子抬到客管所。黑車司機這才無奈屈服。
    此事被視為澠池出租車維權的標志性事件，“沉重打擊了黑出租車的囂張氣焰”。然而接下來的一件事卻使司機們再度遇挫。一輛殘疾人開的黑車被發現后，出租車司機奮勇前插將其堵住，結果發生了事故。交警趕到后，根據相關法規認定出租車司機違章，并對其處罰。此事之后，司機們積極性銳減，正規車圍堵黑出租的場景，也漸漸不再上演。
    汽車站、火車站、高速公路路口，這三個點被視作澠池黑出租與正規車較量的主陣地。記者日前在此三地發現，每處皆有黑車蹲守，與正規車的比例大約為4比1。不過，對于正規車而言，如今的局面已經足夠讓人欣慰，因為此前這三個點一度完全被黑車占領。
    去年下半年，由于司機們的不斷上訪投訴，客管所在壓力之下 ，要求三家出租車公司經理在上述三個路口排班蹲守，“代表”客運管理部門驅逐黑出租。
    天禾出租車公司經理徐四黑首當其沖。每天駕車前往高速公路口巡視，看到黑出租車便勸其離開。徐四黑原是天禾公司第一批司機之一，后從原公司經理手中將公司買下。徐的五弟據說因善于打架，在澠池縣素有威名，徐沾兄弟之光，在黑出租車司機中同樣具有“震懾力”。不少黑出租車司機并不懼怕稽查人員，對徐四黑的車卻異常敏感，有的黑車司機甚至專門配了望遠鏡，遠遠看到徐四黑的車開來，即乖乖撤離。

“刺頭”效應
    澠池黑出租久治不力的原因，不少司機認為政府“只打蒼蠅，不打老虎”。所謂的“老虎”，是指黑出租車中的幾個“刺頭”。
    在澠池黑出租車中，曾陸續出現多位“刺頭”，他們被認為是黑出租的旗幟和標桿。
    外號“小旦”的黑車司機被認為是“刺頭”當中最有代表性的一個，他所開的黑出租車是全縣惟一帶有頂燈和計價器的一輛。該車據說有三副車牌，通常是白天正常掛，晚上反著掛。頂燈通常白天摘掉，晚上裝上?！靶〉钡能嚤徽J為是澠池黑出租的晴雨表，許多黑出租看見“小旦”的車在，便會放心大膽地上路。
    “小旦”為什么這么牛？因為縣交警大隊長是他表姐夫，據說交警大隊長對這位親戚厭煩不已，并曾公開要求有關部門“該咋查咋查”。盡管如此，稽查人員似乎對這位特殊的黑車司機敬畏有加，記者在澠池采訪期間，發現“小旦”的黑出租車仍暢行無阻。
    此外，根據司機們的調查，澠池縣另有三輛特殊的黑出租，其車主分別是：縣委黨校退休老師；縣交警隊臨時工；還有一位是縣委副書記的堂兄弟。
    面對政府和正規車打壓力度的增加，在“刺頭”們的帶領下，黑出租也屢屢出現反彈。2007年4月，在幾個“刺頭”帶領下，數十輛黑出租在車站聚集，然后環城繞行一周示威，最后欲到三門峽市“上訪”，結果被政府及時發現攔下。
    與黑出租車斗爭的過程中，正規車司機中也涌現出幾位頭面人物，司機們通常稱他們為“隊長”。不過，在政府部門眼中，他們其實也是“刺頭”。
    上訪是出租車司機們維權的主要手段之一。這也是司機們長期“摸索”的結果，開始是集體去客管所的上級單位建設局，后來發現不管用，便去縣委、縣政府，又不管用了，便遠走澠池縣的上級單位三門峽市。司機們發現，“上訪”的級別越高，政府整治黑出租車的力度也就越大。近幾年，在隊長們的帶領下，出租車司機幾乎每年都要去三門峽市上訪一次。
    影響最大的一次是2006年底，此時黑車數量正急劇膨脹，正規司機的車輛迅速貶值，司機們忍無可忍，聚集數十輛車浩浩蕩蕩駛往三門峽，在市委門口聚集一夜，第二天方由澠池縣委副書記崔有才接回。此次行動之后，縣里果然加大懲治力度，據說黑車一旦被抓，除非縣級領導，一般人說情已經不起作用。
    司機們稱，每次上訪時，前去接人的縣領導都對他們客氣有加，甚至以“兄弟”相稱。而他們也會加以體諒，只要領導承諾加大懲治黑出租車力度，也就自覺返回。

從不從良？
    正規司機們承認，那些開著黑出租的“黑司機”，其實很多跟他們一樣，也是農民子弟、下崗工人，跟他們一樣，也是為了掙口飯吃。但是，由于自身利益受損，司機們只能與他們成為仇敵。
    對于多數黑出租車司機而言，每天同樣要開車十幾個小時，甚至同樣也要給管理部門“交錢”，只不過更多是以罰款的形式，但考慮到正規出租車司機交給客運部門的“經營權出讓金”，實際拿到的也是“罰款”票據，兩者究竟有多大的區別呢？
    有時候，他們甚至要付出更多的代價。
    下崗工人馬師傅是澠池最早的黑出租車司機之一，開黑車有三四年歷史，其間被抓獲住兩次，罰款加托人，損失了幾千元，每次上路無一不提心吊膽。經過幾次“嚴厲打擊”，馬師傅決定“從良”。2007年7月，他將黑車賣掉，拿出所有積畜，再從銀行貸款2萬元，咬牙花11萬元買了輛二手出租車，當時由于政府打擊得力，出租車市場行情正處在歷史最高之時。
    然而好景不長，馬師傅由“黑”轉“紅”之后，政府打擊黑出租車的熱情減退，黑車再度猖獗，馬師傅的車迅速貶值，“現在也就值個七八萬，一年算是白干了?！彼F在琢磨著，是不是及時將車賣掉，再去開黑出租，以避免更大損失。
    由于缺乏管理，在澠池縣，黑出租車司機搶劫客人事件時有發生。不過，令業界最為震動的不幸事件，卻發生一名黑出租車司機身上。去年除夕夜前一天晚上，一位賺錢心切的黑車司機將一位危險的客人拉到郊外，孤立無援，被搶劫殺害，車亦被開走。提及此事，即使是正規車司機也深為痛惜，他們認為，如果像正規出租車一樣安裝有電臺通訊設備，這樣的悲劇原本可以避免。

此題無解？
    面對出租車司機的抗議，澠池縣建設局兩任領導均曾痛下決心治理黑出租車。澠池縣建設局前局長周年生曾公開表示不管涉及到誰，對黑車見一輛抓一輛。 去年新上任的城建局高局長也曾向司機們承諾，保證在一個月之內取締黑出租，否則將辭職不干。
    然而黑出租仍以不可阻擋的勢頭發展壯大起來。據傳，隨著數量的增加，澠池黑出租司機正籌劃成立“協會”。
    天禾出租車公司經理徐四黑認為，澠池黑車泛濫的原因在于正規出租車太少，因此建議政府批準再上一批新車，“將黑出租車擠出市場”。
    據稱，澠池縣一度打算再上一批正規出租車。然而各公司出租車司機們聞訊之后，立即警惕起來。他們認為，在黑出租未能取締之前，政府上新車對他們而言實際是落井下石，他們的車只會進一步貶值。政府亦考慮，如不顧出租車司機反對貿然上新車，勢必又引發各種“不安定”因素……
    而上文所說的黑出租車“示威”事件，據說帶頭人是幾位復員軍人，由于未得到應有安置，他們遂開黑出租謀生，在被稽查人員多次查扣之后，上訪要求政府部門落實相關政策。這顯然又是件頗為頭痛的事。黑出租問題背后，實際是一連串的社會問題。
    記者在澠池縣采訪期間，發現由于1路公交車部分車主因經營權問題”罷運“，一時間，除了黑出租車外，連絕跡的摩的和黑面的也紛紛出場。有出租車司機曾撥通了城建局局長的電話投訴，對方表示希望得到司機們的體諒，待1路車問題解決之后，一定會嚴厲打擊……
    澠池黑出租車現象似乎正成為無解的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