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新形象時代”的危險方向——意大利畫家倪波路與畢加索博物館前館長讓·克萊爾對話
讓·克萊爾
倪波路(右)
畢加索《自畫像》
(西班牙)畢加索《格爾尼卡》1937年
(法)德拉克羅瓦《自由引導人民》1830年
(德)盧西安-佛洛伊德《藤椅上的男人》1985年
(英)培根《被牛肉包圍的肖像》1954年
(法)安格爾《泉》1830-1856年
(法)奧蘭《整形的藝術》(她正在接受整形表演)始自1990年代
自我體現折磨著藝術家
倪波路:在第三個千年開始之際,那些敢于開創藝術理論的人說,您代表一種趨勢,您對最近一段時期所創造的作品作出了總結。實際上來說,這種趨勢就是回歸傳統,重新適應傳統。對于這種說法,您有什么看法?您能不能找出一些預兆,一些關于藝術在將來可能變成什么樣子的預兆?
克萊爾:這個問題范圍可真大。從我自身的角度出發,我覺得比起藝術評論家,我更符合藝術史學家這個身份;比起理論家,我更是一個觀察者。我不能說藝術是怎么樣的,也不能說藝術會變成怎么樣。我非常高興能夠嘗試著去理解藝術在上個世紀的面貌。事實上,根據我觀察、觀看以及拜訪博物館及它收藏的過程中,我越來越確信一個事實:和實際情況相比,那些所謂的“20世紀現代特色”(lamodernita’delventesimosecolo)的畫作不是真正的藝術畫作。也就是說,我們所謂的“先鋒”(亦稱“前衛”),在過了1905-1915這十年以后,只不過是一段極其短暫而又喧囂的小插曲。從實際情況當中我們可以看出,在這段時間當中發生了很多適應時代的事情。如果我們看到自我體現煩惱畫家到何程度,如果我們看到同樣的事情發生在19世紀 (肖像時代),折磨著當時的重要藝術家德拉克洛瓦(Delacroix)、安格爾(Ingres)……讓我特別想到的是,20世紀不太可能是抽象的時代,而比較可能是自我體現的時代。
倪波路:還比如庫貝爾(Courbet)……
克萊爾:沒錯。20世紀很可能被看作是自我反省的時代。而這種反省是通過藝術家的藝術體現出來的,身處于那個時代就像身處于一個從來沒有見過的五彩繽紛的特別畫廊。
倪波路:那么藝術家的內在個性表達的是什么?
克萊爾:實際上這些想法是和現代畫作相駁詰的,這些畫作的目標是能夠戰勝抽象并且在藝術主義的戰斗中雪恥,而這一切的戰斗都是伴隨著政治進程而展開的。整整60年(從1910一直到1970年代),伴隨著現代派的成功而產生的想法只屬于童話王國。事實是另外一回事情,如果想要理解盧安西-佛洛伊德(Lucien Freud)或者巴爾杜斯(Balthus)的重要性,就必須重新衡量1930年代的畫家,比如英國畫家斯坦文-斯賓塞(StanleySpencer)。這所有的事情都要被記錄下來。
倪波路:關于您剛才說的世紀末的藝術我很感興趣。比方說挪威畫家納德魯姆(Nerdrum),他以自己開創的藝術派別為立場發表聲明,這使得評論一片沸騰,同時也激勵了林布蘭(Rembrandt)。 這大概象征了一種復仇,一種對抗藝術評論的藝術革命,也就是這種行為,讓他成為飽受爭議的人,但同時也是美國評論的勝利……從您的角度出發,藝術是回歸到形象藝術了嗎?
克萊爾:我不認為是回歸到形象藝術,我相信形象藝術從來沒有離開過;20世紀的形象藝術可以寫一本書,里面的名字包含了上世紀最有代表性的名字,從畢加索(Picasso)到盧安西-佛洛伊德(Lucien Freud)。形象藝術有一段真空期,那段時間它被隱藏在抽象派、簡約派和其他派別當中。但是總而言之,簡約派在流行20年以后就很少被提及;相反,形象藝術的偉大代表總是更受歡迎,更讓人喜愛,更受人尊敬:這是一個對于歷史新的評估,新的考量。
那些孩子是變異體,非??膳?/STRONG>
倪波路:請允許我提出,法國和意大利在看待藝術的方式上存在差異。也就是說您所說的對于意大利是正確的;但是說到法國,我感覺形象藝術在法國一直是處于“灰姑娘”的地位。您的觀點和傳統的官方看法有些不同。
克萊爾:“官方看法”,說得好。因為法國的情況比較獨特與特殊,它的藝術表達直接,而且都屈服于當局的喜好——除了巴爾杜斯(Balthus)?,F在,如果國家關心藝術,那么我們就會不可避免地喜歡上所謂的現代“先鋒”藝術(“先鋒”藝術是建筑在進步論上的),認為現代化是先鋒的保證。這些想法很荒謬,但是在法國卻截然相反。通過國家支持和國家對藝術學校無孔不入的控制(大部分的教員是不受約束的先鋒派分子),先鋒派分子習慣于顯示:先鋒藝術是一個派別。但是這里存在著很多的形象藝術家,他們幾乎都被忘了。就拿阿列卡(Arikha)打比方,今年有60歲,其中的40年就是在法國度過的。他剛剛在耶路撒冷舉辦了一場大型的回顧展,獲得了巨大的成功;另一場回顧展是在美國;還有一場是在英國;就是沒有在法國舉行過。不僅僅阿列卡是這樣,還有許多其他的藝術家都是這樣的。結果就是存在于法國的藝術形象全部都是曲解的——至少我是這么認為的。
倪波路:我完全同意,我給您舉個個人的例子。我自己就是一個形象藝術的強烈擁護者,我來到法國原本想參加一些藝術院校的課程,我被告知我需要適應法國的教育方式,“主要是達達或者新達達”。但是我對自己說,在法國還是有偉大的形象藝術家,比如加胡斯特(Garouste)。
克萊爾:當然。在我看來,除了一些老資格的藝術家,在新生代的代表藝術家當中,還有一些更耐人尋味的人,他們都是美術界中“瘦骨嶙峋的新達達主義者”。
倪波路:先前您著重講述了歷史和觀察。作為敏感的藝術觀察者,必須懂得一些符號——現今的藝術中,您看出哪些跡象?
克萊爾:要想在全世界范圍內對藝術達成共識是很困難的,而我的分析也還需要完善。但是在“新形象時代”的大部分例子中,最讓我震撼的是那些反常變態的方面以及那些可怕的東西;但是還有藝術家朝著那個極其危險的方向在發展。
倪波路:比如像培根(Bacon)?
克萊爾:不,培根通過一種讓人欽佩的方式,重新回到了傳統美學。人的天性通常是要表達恐怖的東西,但同樣地因為藝術家高超的畫技,害怕的靈魂得以被拯救。我提到的是三四十歲的畫家,他們同時也代表了一些古怪的孩子,那些孩子是變異體,非??膳?。
倪波路:比如奧蘭(Orlan)?
克萊爾:對,比如像奧蘭(Orlan);在荷蘭和德國,存在著一種畸形表現,它以恐怖甚至是戀糞癖(喜歡觀看或者觸摸人類排泄物的怪癖)這樣的興趣而出名,這種興趣讓我極其驚訝和困惑。
倪波路:我在奧蘭的作品中看到了退化,或者說進化被推到了極端,這個過程開始在兩次世界大戰當中。在沙溫尼溫(Savinio)的作品中,顯現出了開始的沖突,他開始畫癌癥患者的臉,希望以這樣的方式,使從文藝復興時代起的畫作被難以說明的病毒所感染,而這種病毒產生于戰爭和惡劣的行為當中。您認為會有一個新的文藝復興嗎?如果有,是不是就需要經過這個不可避免的階段?
克萊爾:是的,要經過這個階段。沙溫尼溫畫的鬼臉幾乎是愉悅的,滑稽可笑的,這些臉出現在古老的神話中和幻想里;培根和奧托-迪克斯(Otto Dix)的怪異圖畫是恐怖與驚異的表現,正是這種故意被體現的怪異才使得他們的畫作恐怖、驚奇。
倪波路:總之是一種驅魂咒(指的是通過那些畫作驅逐害怕)。
克萊爾:對,沒錯,通過一幅很好的畫確實可以達到這個目的。但是讓我比較擔憂的是現代年輕藝術家令人憂慮的自滿,這種自滿不是為了顯露,而是為了認可。
當代沒有與兩千年天主教歷史相吻合的精神性
倪波路:當今,每樣事物都可以與他的對立面和諧共存。在過去,曾經有一個倫理參照表,一個道德的典范;現在,似乎在藝術的借口下,可以讓一切變得很合理。您相信宗教藝術會復興嗎?
克萊爾:在宗教藝術產生以前,需要有宗教的存在?,F在宗教的神圣感對我來說沒有那么強烈,以至于忽略了它的存在。盡管存在著秘密團體,我們還是參與到了宗教神圣感消失的行列中,連同著自己我們和神圣的藝術一起消失。我并沒有在藝術當中體會它的存在,就像我們不可能重建一件沒有存在過的事物。
倪波路:藝術是藝術家辛勤蘊釀的碩果,他們的靈魂一旦復蘇并且找到自己的點金石,藝術家們就會用它來證明自己已經獲得的成果。
克萊爾:我整個的論點是很難被分析的。梵蒂岡曾經想讓我為2000年的大赦年工作,主題是耶穌受難圖。我不得不向您承認,在3個月以后我放棄了這個工作,因為我沒有在當今的藝術當中找到足以和2000年天主教歷史相吻合的精神性。
倪波路:或者說畢加索本人已經研究過這個主題了。
克萊爾:是的,而且不僅僅畢加索研究過,比如還有奧托-迪克斯(OttoDix);但是面對著宗教主題,我一籌莫展,更別說面對著已經陷入絕境的人道主義。
畢加索,活到90歲,遇到很多女人
倪波路:當我們走在畢加索博物館里的時候,我很好奇地想知道,您對于畢加索這位如此偉大的畫家有何想法?關于他的一切似乎都已經被人們討論過。
克萊爾:我的所作所為決不能侮辱畢加索如此博大的作品,而我從來沒有為畢加索出版任何東西(有關他杰作的書目簡直可以裝滿整個圖書館),這樣的角色一開始也讓我很驚奇。如果有人問我關于畢加索的問題,或者讓我從事和畢加索有關的事情,實際上是把我置于像印度廟宇般宏偉建筑之前?;蛘哒f在我工作的這10年當中,我不得不去想其實畢加索真正被認識的是很少的,或者說他還沒有被承認。他本身可能是離經叛道的犧牲者,同時它可能也是現代藝術歷史的犧牲者;他被闡釋成超越形式的人,他被認為是創造了立體派的人,他被看成是解剖人體的人,他被認為是對熟知的女性態度極為惡劣的人。
倪波路:他還被看成是周圍人的吸血鬼……
克萊爾:對,但是當我觀看他的作品,體會他的人生的時候,相反地我看到的是一個畫技極其精湛的人,就像達·芬奇(Leonardo)和米開朗基羅(Michelangelo);所有偉大的藝術家都有解剖過人體,這種練習就好比順著鋼琴的音階一點點彈奏;只不過類似的屬于達·芬奇和米開朗基羅的作品大部分都已散失。我認為畢加索所有的作品都很經典。在他死了以后,特別是他死后幾年,他成了經典大師,也成了拉斐爾以及文藝復興杰出藝術家名副其實的繼承人。他的作品不再被認為是暴力的產物,而變成了被柔情激發的杰作,特別是他對周圍人的關切以及他對他所熟知女人的關心:很明顯地,一個活到90歲的人一定遇到過很多女人。
倪波路:在這方面,如同許多偉大的創造者一樣,他能力確實很強。
克萊爾:是的,他確實有強烈的性欲,但不像現在的流言,他并不傾向于毀滅或者性虐待。相反,他其實是非常溫柔熱情的,一點也不像人們硬加給他的惡魔形象。
倪波路:我注意到畢加索博物館畫作下的解說詞大都很中性:解說詞中沒有評論,只有對內容的闡釋。比如說有一幅關于斗牛的畫作,畫里有一匹被開膛的馬,這匹馬是女性的象征,但是這種象征不是很明顯。
克萊爾:對于類似圖片的解說詞我們很謹慎,特別是對一個西班牙人提到牛的時候。
倪波路:您指的是民族性嗎?
克萊爾:是的。事實上我們可以從公牛的祭祀當中找到“神圣感”。
倪波路:嚴格地說,這種犧牲和基督沒有一點關系。
克萊爾:是的,和基督沒有關系。但從更廣泛的范圍來看有關系。
藝術家們創造了太多的裝置藝術
倪波路:您可否告訴我一點您關切的將來計劃?
克萊爾:可以,就是布拉塞(Brassai)和畢加索之間的關系。布拉塞是一個攝影師,他是畢加索畫作的見證人。除此之外,我想開一個展覽會,內容是畢加索關于性愛的作品。當然他的作品內容相似,表達強烈,但同時存在著內在的東西??墒怯捎诋嬛腥宋锉憩F得很明確,同時也因為大部分觀看的人,特別是早上來參觀的人是孩子,其中80%是8-12歲的孩子,所以畫中內在的東西很少被人察覺出來。鑒于畫中所構思出的內在事物,我相信這些畫作(大部分都被收錄在畫冊中)應該有一批特殊人群來觀看。
倪波路:最后一個問題。對于那些想踏上藝術道路的人,您有什么建議嗎?對新生代的代表性畫家們有什么要說嗎?
克萊爾:年輕人不經常來博物館。所謂的藝術家們創造了太多的裝置藝術(Installazione),他們投身于自己完全沒有參觀過的藝術當中。敏感的視覺以及敏銳的眼力都因此而干枯。在過去,博物館的參觀者大部分是由畫家組成的:現在正相反,這種變化相當不好。對于那些想投身于藝術的人,我建議他們在博物館中度日。畢加索在十五六歲時就是大師了。這還要得益于他的父親。他的父親讓他每天都能夠和杰作接觸;這給他提供了一個發展獨特眼光的機會。
(倪波路系意大利駐上??傤I事館文化處處長、畫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