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一公 科學家產生的影響,比政治家持久
“對名利的追求同樣可以作為科學的動力,為什么一定要探索未知才是科學的動力呢?”
36歲,被聘為普林斯頓大學分子生物學系歷史上最年輕的正教授;40歲,拿到終身講席教授。在清華園,他被親切地戲稱為“大牛”。在放棄了海外名校的高薪和榮譽后,這位世界頂尖級科學家最終回母校效力
這位清華“大牛”科學家說:“我們總是生活在一個表面現象統治和籠罩的世界里。”對自己回清華后的第一年,他評價是:“還行。”他給自己打了80分
讀鄭州最好的中學;數學競賽河南賽區第一名保送進清華;1989年,以清華大學生物科學與技術系第一名的成績提前一年畢業;1990年赴美留學。
1995年獲得約翰·霍普金斯大學的博士學位;1998年,任教于美國普林斯頓大學;然后,僅用3年時間就拿到了終身教職的鐵飯碗;又過了兩年,2003年,他被聘為正教授,36歲,是普林斯頓大學分子生物學系歷史上最年輕的正教授。2007年,被聘為普林斯頓大學終身講席教授;次年入選霍華德-休斯醫學研究院(Howard Hughes Medical Institute)研究員。
施一公
施一公
施一公 1967年生, 1990年從清華大學赴美留學。1995年獲得約翰·霍普金斯大學的博士學位。1998年任教于美國普林斯頓大學。2003年被聘為正教授,時年36歲,是該校分子生物學系歷史上最年輕的正教授。2008年回國任教。
2008年2月,施一公全職回到了清華,同時辭去普林斯頓的終身教職。BBS上,對這位海歸教授的評價,通常是兩個字:“大牛”。
研究領域:分子的凋亡與生長
1991年,霍普金斯大學的分子生物學老師講課時說:“細胞凋亡領域已經開始發展了,其中有一系列生命科學的重大問題,你們應該關注一下。細胞生長已經被研究了許多年,但研究凋亡的人還很少。其實,凋亡與生長一樣重要。”
施一公記得,那是自己第一次聽說關于“細胞凋亡”的研究。
高等生物的一個顯著特征,就是它們具有一定的壽命,這種特征延伸到每個機體的細胞,因而,每個細胞的增殖和分裂受到嚴格的調控。細胞凋亡,就是程序性的細胞死亡。在生物發育過程中,某些細胞必須死亡——緊縮,破碎成膜包圍的小段,被周圍的細胞吞噬、清除。高等真核生物都有一套特有的嚴格程序專門負責引導這些細胞自殺。
喪失了這種凋亡機制,普通細胞就變成了癌細胞。它們在不恰當的地方增長,無限制地增殖,這種“永生化”的細胞對整個個體來說是致命的。博士后時,導師是研究癌癥的,主要在研究“癌癥抑制因子”。缺少這個因子便很容易引發癌癥。比如:p53基因,“平均每兩個癌癥患者中便有一人缺少正常的p53蛋白” 。
1998年初,施一公在普林斯頓大學創建了自己獨立的實驗室,以結構生物學為手段,開始了對細胞凋亡機理的研究。2000年左右,施一公與王曉東實驗室聯手,對一種神秘的抑制“細胞凋亡抑制因子”的蛋白SMAC展開了研究。細胞凋亡抑制因子,在某種意義上即致癌因子,它們使細胞不能正常凋亡從而引起癌癥。而SMAC則讓這些致癌因子失效,讓癌細胞“自殺”。施一公做了個手勢:“負負得正”。
最終,他們明白了SMAC是如何起作用的——SMAC蛋白的一段只含4個氨基酸的結構,嵌進了致癌因子蛋白表面上的某個位點,導致癌細胞恢復正常的凋亡功能。據介紹,針對他們當時發現的致癌因子的弱點,目前已有兩家制藥公司設計的靶點藥物進入了臨床試驗階段。
談到自己的成果被拿來應用,施一公很高興,但忘不了補充幾句:“對做生命科學基礎研究的人來說,如果每天一門心思去找那些跟癌癥、生產新藥——總之能拿專利、賺錢的東西去研究,我覺得有拔苗助長之嫌。因為很多科學發現,并不是你計劃之后發現的,而是在充滿興趣的研究中,有意無意才發現的。而這些發現,常常對分子制藥產生巨大影響。”
下午3點,陽光很好,用來遮光的窗簾拉下來一半,窗臺上堆著幾摞英文文獻。
施一公的辦公室不大,一張辦公桌,一條待客的沙發,兩個書柜。辦公室就坐落在實驗室對門,可以隨時很方便地“跟學生說話”。
辦公室斜對門的一個走廊凹處,有個緊急淋浴噴頭,“供實驗室人員遇到化學藥品緊急事故時使用”。
辦公室墻面的白板上,用磁貼壓著兩張他與奧運火炬手金晶的合影,他解釋說:“照片是2008年4月底清華大學運動會結束后拍的。她很了不起,我敬佩她!”
書柜里,最顯眼的是一對龍鳳胎兒女的照片,還有一排顏色鮮艷的帶拼音的故事書——這是給孩子們準備的。
5月下旬,他要去美國搬家,把整個家搬回北京,太太和孩子也回國。因此他無法參加本刊將在北京舉辦的活動。他妻子也是清華大學生物系的本科生、約翰-霍普金斯大學的博士,目前在美國強生公司工作。記者問:“那不是太可惜了?”他反問:“那你說怎么辦?”
“科學是高尚的,但科學家不一定就高尚”
這是個很認真的科學家,而對另外一些帶“最”字的“限制性很強的問題”,他會覺得:“回答起來比較不可能。”
最滿意的工作是什么?“那只能是我正在做的這個課題。”
問他:對你影響最大的書、電影是什么?沉吟良久,他字斟句酌地回答:“長期地說,沒有。”
但他同樣會字斟句酌地說出一句很文藝的話:“我們總是生活在一個表面現象統治和籠罩的世界里。”這句話不只是抱怨,他是認真的。
他說:“咱們國家太看重外表。比如,只有在中國介紹學術人物的時候,先介紹其領導職務,然后是比如院士、獲獎等等,最后才提及是某某教授。”他覺得,這樣不好,“這個人會被神化,對青年人的影響尤其不好。”
他甚至說:“兩人認識了之后,在平時的學術、生活交流中還稱呼頭銜,我覺得那是對一個人的諷刺和對科學文化的鄙視。學術人之間,互稱‘老師’足矣。”
說到4月底剛剛當選美國科學院院士的前輩師友蒲慕明(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神經生物學部主任),“從前我總是叫他‘蒲先生’,他堅持我們叫他老蒲就行了。”
傳說中的大科學家都是謙虛、治學的圣人,對名利毫不關注。傳說:“那些得諾貝爾獎的人,都是半夜被叫醒,然后覺得很意外。”
他批駁,“那不是真的。他們意外的是半夜的電話,而不是獲獎。我還真不認識哪個諾獎獲得者認為自己不該得。大家打破頭地往里擠,一次次坐飛機去斯德哥爾摩游說諾獎委員會。如果得不了,心情郁悶,有時還會寫很長的信抗議。”
他說:“科學是高尚的,但科學家不一定就高尚,大家千萬不要把這兩個概念混淆、把科學家神化了。”
他會反問:“對名利的追求同樣可以作為科學的動力,為什么一定要探索未知才是科學的動力呢?”
談到自己“大牛施一公”的名聲,他嘆了口氣,說:“看現在網上炒的、罵的,甚至支持的,其實了解我的并不多。”
他說:“我很希望大家知道我是個很正常的有理想、有追求,但也有私欲、有平常心的人,只是在過去的20年里,學術做得還可以。”
這一年
一個人回到清華的這一年,仿佛又回到了學生時代。早上8點多去實驗室;吃飯,在食堂解決;想運動的時候,去操場跑幾圈。住處離學校近,走路15分鐘,騎車 5分鐘。他還特意去舊車鋪買了輛舊車代步。
對回清華后的第一年,施一公自己的評價是:“還行。”他給自己打了80分。
采訪那天的下午5點,他要去練習長跑——這是很長時間以來,隔天一次的練習。跑步,不是慢跑幾圈的那種,而是正經地換上背心、短褲。先慢跑兩圈作為熱身,然后拉伸、擴胸、壓腿……一系列準備活動結束后,卡著秒表,一圈圈計時。最后分析:何時該加速,哪一段還有潛力……據說,是在為3天后的教工運動會作準備。“已經準備好幾個月了。”一位從實驗室被“忽悠”出來跑步的學生說。
那天,因為扭了腰,成績一般?;貙嶒炇业穆飞?,他向記者解釋:“不是為了比賽,主要是鍛煉身體。”
數月前,清華新聞網上一篇介紹他的文章在結尾說,他要“去實踐自己的理想:為祖國健康工作50年”。
施一公答《南方人物周刊》問
Q:對自己的現狀滿意嗎?
A:對生活現狀滿意,對學術現狀不滿意。滿意就壞了。
Q:對自己今天所達到的成就,有何心得可以與他人分享?
A:自信。不是虛張的自信,是表現在所做事情上的自信。這種自信心在你碰到挫折時尤其有用。
Q:對你父母和他們的成長年代,你怎么看?你理解他們嗎?
A:理解。為什么不理解?我喜歡看歷史片、讀歷史書。
Q:你對這個時代有什么不吐不快?
A:年青人該做誠實的學問、做正直的人,不要急功近利。過分看重應用,其實扼殺了一部分人的創造力。我覺得中國這樣的泱泱大國,應該有一個學術環境,讓一些年輕人真正有創見地做一些工作。
Q:在經濟不景氣的大背景下,你對你所從事領域的前景怎么看待?
A:當然會有影響,在國外有破產的科研基金,但我認識的朋友……還沒聽說誰受沖擊。另外,金融風暴對國內引進人才,更可能產生好的影響。
Q:你覺得當今年輕人最大的問題是?
A:沒有理想,缺乏精神支柱。
Q:你如何理解“青年領袖”一詞?在世的人當中,你最欽佩的是誰?
A:我覺得領袖應該不僅是自己取得了什么成就,而是可以影響一些人,引起大家共鳴的人。
有些科學家比如愛因斯坦,我會佩服,但不會崇拜。當然,如果一定要找的話,可能是父親。
Q:責任和個人自由,更看重哪個?
A:我對責任可能看得更重一點。“無私奉獻”這個詞,我從來不要求自己這樣,也不要求周圍的人這樣。對個人利益的追求,跟對這個國家、對社會的貢獻,是可以放在一起的。
沒錯,在中國,一個好的政治家對國家的影響大于科學家。但從長期、從更廣泛的地域來看,真正好的科學家產生的影響,比政治家要持久得多,比如牛頓,比如愛因斯坦。
Q:對你來說什么是最重要的?
A:這個要看情況。比如我每天早上8點鐘起床,通過電話給身在美國的兒子和女兒講個故事,那邊剛好晚上8點。那時候,哄他們睡覺最重要。
Q:你覺得自己幸福嗎?有沒有不安?最大的擔憂是什么?
A:日子過得還行,很充實。不安?當然有。最大的擔憂永遠是力不從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