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文輝 | 從增城掛綠到秦中古碑:弱者反抗的一種特殊方式
前蜀農戶砍伐桑樹以規避賦稅,與廣東人砍伐珍奇果樹以規避進貢,其用意顯然是如出一轍的。
責任編輯:劉小磊
南京南朝蕭秀墓前石辟邪。法國學者謝閣蘭攝于1917年。
一、荔枝與柑橘
身為廣東人,自然很早就知道,荔枝最珍貴的品種是增城掛綠,珍貴到樹僅剩下一棵——據說此物曾拍出單顆55萬元的天價,創下了吉尼斯世界紀錄。但對于掛綠特別珍貴的因由,我并不了解。
前兩年本地推出“嶺南史料筆記叢刊”,有清人黃景治的筆記《定湖筆談》一種,讀其書,始知其故。其卷下“新塘掛綠”條云:
粵東荔枝,種類甚夥,斷以增城新塘掛綠為最。實大,色紅紫,綠一線繞膊若色絲,紅綠分明可愛。土人畏差役之擾,斬伐一空,余不得見者四十年矣。增城湛司鐸稱其故交劉某家僅存一株,種溷廁之側最深處?!ā抖êP談》,吳建新點校,廣東人民出版社2023年版,第45頁)
原來,是由于官府勒索太甚,當地人無法應付,“畏差役之擾,斬伐一空”,掛綠才幾乎絕了跡,才變得如此珍貴的!
這樁公案,我曾將之寫進《稅收的意外后果舉例》一文。但此后,我又陸續留意到一些性質相類的事例,覺得尚有余義可說,故另撰此文,以供讀者參考。
首先,關于增城掛綠,楊寶霖先生早已寫過一篇專門的考訂:《“一樹增城名掛綠,冰融雪沃少人知——增城掛綠荔枝小史》(收入《自力齋文史農史論文選集》,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1993)。文中引了清人崔弼的記錄:
廣州荔枝,以掛綠為上,增城大墩、沙貝諸村,所在多有?;〞r,長吏使標志之。歲畏其擾,斧之無遺類矣。(《珍帚編詩集》卷五)
作者曾在增城任教,得之親聞,正可與《定湖筆談》相印證。
廣東學者楊寶霖近照。石忠情 | 攝影。
荔枝之外,又有柑橘橙的例子。
屈大均《廣東新語》卷二十五“橘柚”條有云:
有香柚者,出增城。小而尖長,甚芬郁,入口融化?!鼮樨澚钏?,每出,教取至萬枚,需金以代。今樹亦且盡矣!柑亦橘之屬,以皮厚而粗點及近蒂起饅頭尖者為良。產四會者光滑,名魚凍柑,小民供億亦苦,柑戶至洗樹不能應。
屈大均提到增城的香柚、四會的魚凍柑,皆為當地名產,也因官吏索求過甚,使種植者得不償失。所謂“需金以代”,是說果實若達不到官方要求的數量,種植者要自己出錢彌補虧欠。屈大均或是不無顧忌,故而只是模糊地說“今樹亦且盡矣”“柑戶至洗樹不能應”,但對照增城掛綠的例子,不難想象,恐怕也是種植者自己砍掉了;反過來,增城掛綠被種植者自己“斬伐一空”“斧之無遺類”,想必也是因為“需金以代”之類的苛令吧?!龀侨藢幙硳炀G,砍香柚,也不愿受官吏的鳥氣,真是強項得很!
屈大均與《廣東新語》(嶺南名著叢書本,林銳整理,廣東人民出版社,2025)。
比起新會柑,新會橙是更加聞名的。伍容萱近有《清代廣東貢橙雜考》一文(載《隨筆》2025年第1期),專門考述了新會貢橙的小史,里面指出:在清代中期之后,因官吏需索過度,導致新會橙產量減少,已無法滿足進貢的需要。作者舉例不少,有兩種文獻尤為典型。一是譚宗浚的《新會橙歌》:
吾鄉佳果多,橙荔推第一。荔為白玉膚,橙若黃金實。江瑤盧橘難比倫,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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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對:吳依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