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粉過敏者涌入市長熱線,北京市民的一次自救行動
這個春季花期提前,北京市民較往年更早陷入過敏。眼睛紅腫癢痛,噴嚏、鼻涕接踵而至,嚴重者鼻炎、哮喘。戴著護目鏡、口罩的過敏患者擠爆了各大醫院,這幾天,醫藥平臺上氯雷他定夜間銷量激增。
過敏的罪魁禍首總是首先指向北京城大量種植的圓柏,在市民多年呼吁砍伐未果后,憤怒轉化成了一場具體的行動。今年,更多人選擇主動撥打12345,他們質疑種植圓柏的科學性,期待政府部門做出一點改變。在這場“保樹派”和“砍樹派”的爭論中,人與自然的矛盾再次凸顯,圓柏的去與留成了亟待解決的難題。
3月19日,在北京紅領巾公園內,工作人員噴淋開花的柏樹。新華社發
與過敏搏斗
白日的氣溫還未徹底回升,蘇啟明的眼睛率先感知到春天的到來。
3月11日早上醒來,起初他只是覺得眼睛有些癢,以為是細菌入侵,第二天后,眼睛越發紅腫,鼻子也像灌滿了水泥。
很多時候,初次過敏的人會誤將過敏反應當作普通感冒,直到有一次,他看到社交媒體上,天壇公園里成群的圓柏散發的花粉像在水中丟入一顆浴鹽球般散開,他才意識到,自己這一周以來的諸多反應是過敏了。
每年3月至4月,北京市民的過敏反應大多與圓柏有關,眼睛瘙癢紅腫,鼻塞、不停打噴嚏,這是過敏的典型癥狀。北京協和醫院曾對20萬項次過敏原特異性IgE檢測結果做出分析,圓柏花粉的陽性檢出率高達46.3%,證實圓柏花粉是中國北方最主要的春季致敏花粉之一。
僅僅在天壇公園,圓柏就有3.3萬棵。有人說,這種北京本土的植物,自新中國成立前就開始種植,全城已超過700萬株;還有人說,2008年奧運會前后,圓柏種植量快速擴張,如今進入成熟期集中釋放花粉,引起數百萬人群的過敏反應。這些數據和說法的真實性并未得到權威部門的回應和證實。
萬成學干了二十余年園林景觀,長期在北京工作生活,他也很難說清圓柏的數量,他經常觀察路邊的常綠樹,圓柏往往占絕大多數,樹齡大多是二三十年,正值授粉的青春期。在他的印象里,北京的圓柏量稱得上全國前列,華北是圓柏種植的密集區,天津、石家莊的圓柏遠沒有北京看起來多。
一個廣為流傳的數據是,《三聯生活周刊》曾參照2014年綠地資源調查結果,統計北京六個城區種植的圓柏、灌木和喬木,共有309萬株?!度嗣袢請蟆方請蟮里@示,北京核心城區的柏樹有400多萬株。今年3月,北京市園林綠化科學研究院高級工程師叢日晨介紹,包含松、柏在內的常綠樹種占北京城市綠化樹木總量約三成,但并未提及圓柏的具體數值。
似乎無人能說清北京城圓柏的確切數量,無論如何,在互聯網上,圓柏已成了春季致敏的頭號選手。
孫穎在北京待了近十年,2017年開始過敏,2023年她專程去北京協和檢查過敏源,檢測結果中就有圓柏。因身體的過敏源過多,她無法靠注射針劑來抗敏,醫生建議她吃藥,此后每一年,她都要靠藥物與過敏搏斗。
今年春天,她發現吃過敏藥也不管用了,咽下一顆藥就會眼皮痙攣,不得不轉向物理防護,外出要戴N95醫用口罩,在家里待著甚至晚上睡覺也要戴上薄口罩防止接觸空氣中可能存在的花粉。即使如此,每到深夜,鼻腔內的瘙癢讓她難以入睡,最嚴重的時候,鼻子里仿佛有一條神經直通大腦,連帶著整個腦袋都一起癢。眼睛也感染上結膜炎,奇癢無比,手控制不住想要去揉,她想起小紅書一位同病相憐的網友的話:難受得想把眼珠子摳出來,放在滴眼液里洗一洗再裝回去。
這周一,蘇啟明決定去看醫生,北京協和變態反應(過敏)科的門診號已經候補到3月31日,一位網友在社交媒體上傳的照片顯示,以栽種大量圓柏著稱的清華園里,校醫院眼科外的長廊上坐滿了戴著口罩的就診者。最近,蘇啟明在路上看到一位年輕人,用護目鏡和口罩把臉遮得嚴嚴實實,他在心里涌起一股同情:看來又是一位圓柏過敏的患者。
3月20日,在北京天壇公園,柏樹飄落大量花粉,游人掩鼻而行。約9時40分,公園工作人員開著霧炮車對著柏樹噴淋。然而,隨著風力增大,公園上空又飄起了花粉霧。據天壇公園工作人員介紹,為降低花粉濃度,公園已對主干道兩側、花粉濃度高的游覽區和柏樹區采取了不定時清水高壓噴霧、噴灑沖洗等方式,促使花粉沉降,并對地面花粉進行清理。新華社發
對圓柏過敏的人更多了嗎?
在社交媒體上,圓柏過敏正困擾著無數的北京市民,很多人今年第一次出現過敏癥狀,他們懷疑圓柏今年的花粉濃度異常偏高。
萬成學從2023年開始過敏,他記錄了近三年的情況。他推測,由于今年高溫比去年來得早,風力大,圓柏花粉過敏因此呈現爆發性增長。過去北京城市的園林綠化進程中,圓柏因為造價低、易養護、成活率高成為主要的城市景觀用樹,因為市民反映出現過敏癥狀,2021年,北京市修訂主要林木目錄,將圓柏從中刪除,替換為“白鵑梅屬”,但他發現,近年北京仍有一些地區在種植圓柏,可能因此導致空氣中的花粉濃度變得更多。
北京市氣象服務中心如此解釋今年大量人群的過敏現象:這是由于2024-2025年冬季以來,北京地區平均氣溫和日照時數比去年偏高或偏多,利于植物生長,導致春季花粉開始期提前,花粉濃度上升較快,高峰期也提前到來。
來自北京市的花粉監測預報顯示,自今年3月上旬以來,北京市內的花粉濃度等級長期≥800粒/千平方毫米,北京市疾控中心環境衛生所副研究員賈予平提醒,花粉指數高于400即建議減少外出活動。但許多APP監測的數據模糊,從數據來看,難以推測花粉濃度相較去年有明顯增長。萬成學提及,這幾年花粉過敏在網絡上的討論越來越多,所以人們可能感知不同,誤以為到處都是過敏的人。
《中國科學報》曾報道,花粉過敏是一種由人體免疫系統的過度反應所致,如果長期暴露在過敏源中,就會容易致敏。這導致每年都有不同的人患上過敏癥,一些醫療專家推測,大面積的人群過敏,來自于免疫系統受到新冠疫情的影響,一項來自韓國慶熙大學的研究顯示,感染新冠后,免疫系統遭受破壞,可能會導致身體的過敏風險增加。多位醫生都表示,過敏要積極介入治療,否則可能發展成鼻炎、哮喘。社交媒體上,出現了花粉過敏互助群,大家在群里分享抗過敏的方法和經驗,鹽酸奧洛他定滴眼液和氯雷他定成為這個春天的搶手貨。
北京協和變態(過敏)反應科醫生尹佳近期再度轉發了六年前的一篇舊文,這篇文章提及,北京協和的過敏原制劑做皮膚試驗才能確診圓柏過敏,想徹底根治必須進行脫敏治療,也只有北京協和有圓柏花粉特異性免疫制劑。
2017年,網友“穿刺公園”確診為圓柏過敏,在北京協和醫院接受脫敏治療,復診時,醫生告訴他,由于圓柏正持續種植,導致環境中花粉濃度攀升,最終過敏原暴露量超過脫敏治療的耐受閾值,療效歸零。
一些過敏醫生建議,唯一保險的方法是遠離過敏源。今年3月,孫穎出了兩趟差,分別去了廣西南寧和河北滄州,北京出發去南寧的那天,風很大,在飛機上,她幾乎用完了一整包80抽的紙巾,一下飛機,鼻子立刻不癢了,效果立竿見影。起初,她以為只是因為南北濕度發生變化,沒想到去了河北滄州,她的過敏反應也瞬間消失。一些過敏患者趁著出差的機會,一次次逃離北京,還有的不得不請假去外地熬過春天,也有人索性徹底離開北京,搬去成都、杭州、海南等地。
3月20日,在北京天壇公園,工作人員駕駛霧炮車對飄散花粉的柏樹進行噴淋。新華社發
向12345投訴
最近一段時間,孫穎因為過敏而無法專心工作,效率大降,但比起能隨時摸魚的工作,她更擔心年青一代受到過敏的影響,難以專注學習、健康成長。很多網友說,孩子要上學,家長要上班,逃離過敏源或者徹底離開北京不太現實,戴上護目鏡和口罩,減少出門頻次,雖然更加容易,但也收效甚微。在怒吼了許多次“為什么不砍了圓柏”后,更多人決定開始行動,對圓柏“宣戰”。
3月14日晚,一篇微信文章《建議北京相關部門治理花粉過敏問題》在網絡中流傳,其中提及,建議北京市組建“治理花粉過敏問題工作專班”,研究并公布花粉過敏原因,致敏源分布,并調研致敏人口數量和服藥影響,盡快從根本上解決花粉過敏問題。這讓被過敏困擾了七八年的孫穎決定,即刻給12345留言。
從某種意義上而言,孫穎是一位頗為堅定的建言者,相信政府會因為公民的建議而行動,以前遇到路邊的紅綠燈壞了、公交的頻次低了、樓棟的施工噪音太大了,她都沒少給12345打電話。
她把上述文章中的建議寫進12345小程序里,很快就收到了短信回復,從多位建言者收到的短信回復來看,這些回復當時更像一種統一的模板,這讓孫穎并不滿意,這則僅僅強調北京市園林綠化局工作的短信也讓她原本寄希望砍掉圓柏的愿望落了空,“只強調做了哪些工作,比如從目錄中刪除了圓柏,不再新增種植,但是城市里幾百萬株的存量,怎么解決呢?”孫穎反問。
“穿刺公園”2019年即開始呼吁治理圓柏,是最早一批給12345打電話的人,近期投訴后也收到了12345的回復短信,“與2019年相比,回復沒有太大區別,還是噴淋、濕化這些手段?!?/p>
噴淋、濕化,可以降低花粉濃度,但是卻不能徹底解決問題?!按┐坦珗@”認為,政府部門以圓柏耐受、低成本、易存活為由的公共決策并未充分評估其可能帶來的公共衛生風險,決策也未得以跨部門的充分聯合論證,致使城市規劃中的風險轉嫁于過敏患者。他不贊同極端地砍樹,希望政府部門逐步替換掉高致敏樹種,制定圓柏替換計劃,并對未來的綠化項目實行過敏性評估,同時建議將花粉過敏相關診療納入醫保報銷范圍,增設醫院過敏門診,建立花粉多部門治理機制。
盡管數年過去,政府的回復仍然沒有什么變化,但他認為“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堅信問題的解決是漫長的過程,甚至一度研究過能否給圓柏注射絕育針劑,以避免授粉,但因為操作困難最后作罷,他反復強調,要多部門聯動來解決問題,在此之前,他決定先用空氣凈化器、口服過敏藥、佩戴口罩、護目鏡保護自己。
3月21日,在北京街頭,一名游客戴著護目鏡和口罩防范花粉。新華社發
保樹派VS砍樹派
在呼吁向12345投訴的人群中,不乏一些要求砍掉圓柏的人,甚至一些溫和的行動者,也一律在網上被劃分為“砍樹派”,另一派“保樹派”,在網上指責他們自私,棄大局于不顧,稱砍樹破壞生態環境,但事實上,大量行動者的訴求比“砍樹”溫和得多,很多人僅僅希望能看見政府部門的行動,比如逐步調整圓柏數量,甚至只是作出一些調整和改變。
北京市園林綠化科學研究院高級工程師叢日晨近期接受采訪時稱,全市4萬多株古樹名木,有3.5萬多棵是松柏,如若隨意砍掉圓柏,將導致常綠樹和落葉樹的科學種植比失衡,全部砍掉更會對生態造成破壞。這在許多網友看來是一錘定音,也讓更多“砍樹黨”的聲音變得微弱,“砍樹是沒希望了”,但更多網友質疑,圓柏中也有許多年輕的樹,“能不能把這些樹換了?”
孫穎原本也是“砍樹黨”,最近一直在觀察網友的討論,其中不乏一些專業意見,她逐漸改變了要砍樹的想法。她說,即使不考慮決策成本,砍掉圓柏也相當復雜,“不僅涉及經濟、生態,還有文化因素,蒼松翠柏砍掉了,是砍掉了北京的城市文化名片,能不能從生物學的角度抑制花粉的傳播?我還是希望政府做有實際意義的事,向市民解釋為什么不能砍圓柏,以及還能做什么應對花粉,要把這些事說清楚?!?/p>
萬成學認為,圓柏有獨特的優勢,抗旱、抗濕、抗堿能力強,價格低廉,四季常青,存活率高,屬于北京本土樹種,因此北京市區之外,還有大量防護林也采用了圓柏,“是很好的荒山綠化的樹木”。他說,圓柏不適合一刀切砍掉,未來要控制新增,現有圓柏要逐年替換,替換過程中采取措施降低花粉濃度,而對于北方的氣候、生態而言,華山松、白皮松等是較好的替代方案,“唯一的缺點是造價比較貴,一棵圓柏大約是幾十塊錢,而后者是前者價格的三到五倍?!?/p>
網友歡仔也覺得“砍樹”不太實際,在近期向12345反映小區內有兩棵松柏,容易造成市民花粉過敏,當天社區就聯系他,表示安排修剪了,他頗有些意外,又為社區的工作效率感到高興,他把這一經歷發在了網上,建議大家都去推動社區、街道修剪樹枝。但數天之后,他的癥狀仍未得到緩解,婉拒了采訪,“目前正處于嚴重過敏期?!?/p>
蘇啟明得知的最新消息是,最近12345接收了大量的投訴,都事關圓柏過敏,北京市園林部門于3月19日下發通知,要求各地采取緊急舉措,包括噴淋、修剪圓柏,應對人群花粉過敏。近期,天壇、地壇公園,都出現了噴淋車。
更多人沒那么樂觀,網友supersure剛從太原回京,一下動車眼睛就開始又痛又癢,“12345改變不了,媒體報道也沒有用,總之不會砍樹?!蹦翘?,他遇見一位出租車司機,司機說,年紀大了,過敏癥狀會慢慢消失,“過了54歲就不過敏了”,這給了他安慰,他做好了長期與圓柏共存的準備,“也許等我再熬二十多年,年紀大了就好了?!?/p>
(文中蘇啟明、孫穎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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