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少“羅彩霞”可以重來 吉林松原高考治亂調查
“湖南出了一個羅彩霞,我們這里有N個”,過去兩年吉林省理科高考狀元都來自此地,這是它的榮耀,而來自省內外的輿論批評連年不斷,焦點無不落在其高考考場內外的蹊蹺和秘密上,這是它的晦暗
責任編輯:朱紅軍 實習生 朱慧靈
“一等公民有錢有勢,讓孩子走保送,繞過門檻上名校。二等公民有錢有人,為孩子弄替考,費點資金保重點。三等公民有錢有路,給孩子買題抄,付出心血進本科。四等公民啥都沒有,靠孩子真本事,戰戰兢兢落孫山。”
■編者按
湖南省羅彩霞事件,曝光月余后,至今帷幕未落,甚至牽引出各地高考替考丑聞。吉林松原版亦粉墨登場,硬幣一樣正反對立的評價經年集中于吉林省松原市的高考上空,一面是金色,一面是灰色。過去兩年吉林省理科高考狀元都來自此地,這是它的榮耀,而來自省內外的輿論批評連年不斷,焦點無不落在其高考考場內外的蹊蹺和秘密上,這是它的晦暗。
本報記者近日實地探訪,驚心于高考作弊之風在當地曾經的猖獗,亦痛心于當地高考監管機構一度的失察和背后若隱若現的腐敗陰影。
所幸的是,歷年來最重的一拳已經打出,遏止高考腐敗的力量也并未徹底失聲,只是,那些經年被異化和誤導的民間心態和價值標準的重塑,看起來并非一日之功。
在松原市一些中學附近的墻上,公然叫賣作弊設備的宣傳單隨處可見?!D/南方周末記者 劉丁
近日,網絡上流傳著一個揭露松原歷年高考黑幕的帖子,里面開列了大量的數據和表格?!D/華聲論壇
兩個“張旭”,N個“羅彩霞”?
有的為了獲得考場經驗和鍛煉,有的為了提前上大學,而有的則是赤裸裸地舞弊替考。
“湖南出了一個羅彩霞,我們這里有N個”。5月20日,一位在松原教育系統工作了多年的人士,對南方周末記者嚴苛指責本地高考積弊。
近日,流傳于網絡的“特別曝光:吉林省松原市特大高考黑幕”的熱帖,以詳盡的數據披露發生在松原的大規模高考舞弊事件,指斥該市的高考資格審查“形同虛設”。本報記者獲知,出現在網絡之前,它曾被舉報至中央和吉林多部門。
禁止替考、嚴禁高二學生報考外,作為國家第一大考,高考報名資格設置有嚴格規定,諸如偽造證件者將被取消全科成績。
以此審視,松原的很多謎團需要解釋。比如數十個參加高考的人“今年是往屆生,明年卻變成了應屆生”。他們大都是高二的學生。
徐某是松原建新學校的學生,2007年還在讀高二的他,卻以往屆生的身份拿到了高考準考證,參加了文科類的考試,成績是388分;徐某于2008年再次參加了高考,但這次考的卻是理科,成績588分。兩年參加兩次高考,轉了分科,成績飆升200分。“我當時就想讓這孩子上去,試試手,也看看考文科成績能怎么樣。”徐某的母親說,“我們不算過分的,孩子考走的那次是正規手續報名,不像那些高二就假報名考走的那些。”
在她看來這是慣常之事:那年就是到招生辦門前,幾百塊錢辦了一套假證,在報名表上胡亂填上,夾雜在另一個正規的報名團中蒙混過關。“大家都那么弄。”她說。
松原實驗高中的李某,也許就是徐某母親所指的高二即考走的學生。李某同樣也是在高二時虛假報名參加了2007年的高考,成績是488分,記錄顯示,當時他被松原職業技術學院錄取后,就似乎在學校里消失了。高考報名表上證明人張堯老師,當時是高三(10)班的班主任,說李某原來是另一個班的同學,于2007年高考結束后升高三時轉到了他們班。高三(10)班的同學們則印證說,“那個人從未在班上出現”。
如果說徐某完成從文科到理科以及200分成績的跨越,尚依仗自身能力,那么一名叫“張旭”的考生在一次高考中獲得兩個成績的奇聞,則直指替考舞弊嫌疑。
2007年的松原高考,在1110011考場和1110025考場,分別走進了兩個“張旭”,最后以身份證號17結尾的張旭考了507分,以11結尾的張旭考得了430分。
事情非常蹊蹺,因為二者都來自松原實驗高中,二者照片也極為相似,甚至兩個張旭的報名表上的考生評語都一字不差。難道是同一個人?但是,兩個人的身份證卻都是真實的,一登記在團結派出所,而另一登記在松江派出所。
戶籍信息揭開了其間的奧秘,張旭的父親在市公安局工作。11結尾的張旭的身份證于2005年9月20日簽發,戶籍登記在團結派出所。在2006年的一次戶籍變動中,張旭以補錄市外遷入漏登戶口(也就是16周歲以下,非當年出生的無戶口人員,由其監護人或法定代理人提出書面申請,憑出生醫學證明、父母結婚證明及父母身份證明經所長審批后按補報往年出生登記)之名,搶在2006年12月7日,即2007年高考報名之前,得到了另一張全新的17結尾的身份證,隨后其戶籍遷至松江派出所其一個親屬戶下。
至此,兩個身份證意義上的張旭都已誕生,并順利走入兩個考場,換來了兩個成績,但外人誰也不知道,考場上哪個才是真實的張旭?而另一個虛假張旭又會是誰?
2007年6月,以17結尾的張旭取得了507分的成績,錄取通知書郵寄到以11結尾的張旭的母親手中,因為,在報名登記表上,17結尾的張旭留下的卻是11結尾的張旭母親的名字和地址。如原考上大學的張旭的母親拒絕舊事重提,她稱,只有一個兒子張旭,并不清楚其他。
在松原,這只是冰山一角。知情人士透露,“過往,高二違規參考的學生很多都是替考”。 他們目的各異,有的為了獲得考場經驗,如上述徐某;有的為了提前上大學,如李某;而有的則是赤裸裸的舞弊替考。
而上述以戶籍變動實現替考舞弊已成私下潛規則。每年臨考前的關鍵時刻,都會有形形色色的中間人,在戶籍變動上做文章,謀取制造合法的高考移民身份證明,而手握報名資格大權的教育部門亦是家長們頻繁造訪之地。
網絡流傳的舉報信中陳列2006-2008年間松原多種違反規定的高考亂狀,并詳列各種證據,看似確鑿,諸如高二學生批量參考、高考移民、虛假戶口等等不一而足。
南方周末記者根據松原招生內部資料進一步核實得到如下不完全統計:通過報考信息能核實的在讀高二學生報名參加高考的每年超過30人。而以虛假信息報名的考生總數,存疑者多達上百人。
事發“西窗”
一等公民有錢有勢讓孩子走保送,繞過門檻上名校。二等公民有錢有人為孩子弄替考,費點資金保重點。
上述舞弊嫌疑,無不指向松原市特有的高考資格審查模式。
按正常規定,高考報名的審核工作放在區縣一級招生辦進行。但是,兩三年前松原市招辦下令,凡與高考資格核對名單庫不吻合的考生,均需要去市招辦進行單獨審核,俗稱“市里接待”。
知情者透露2007年,松原“市里接待”總數達300人左右,而其中涉嫌虛假信息和資格有問題的考生,不下百人。原在于加強監督核查的上收模式,并沒有發揮出實際功效,不正規的考生依舊大多過關。
一個多月前,松原市招生辦主任李文秀臨考前被停職處理。這一低調變動耐人尋味,據稱并非禍起上述資格審查的積弊,而是因為大學保送生的內中“秘密”,可謂事發“西窗”。
2009年初,新華社旗下的《瞭望東方周刊》公布了過去三年以來松原市10位以省級優秀學生獲得保送生資格的學生家長名單(全市三年同類保送生一共僅13名),時任招生辦主任的李文秀位列其中。他的學習成績貌似并不突出的孩子前年被保送到了中國政法大學。
李文秀即便位列市招生辦主任,但職級在這份特殊的家長名單里依舊顯得遜色:名單還包括,央企分公司副總經理、市政府正副秘書長、某縣縣委書記、縣長等。
報道拋出了一系列的疑點,暗指當地保送生弊政:為什么不進行公示?本來在甲校上學,卻被乙校保送?為什么有學生從根本不存在的學校被保送了?為什么全部出自官員人家?
震動引發的民間說法不脛而走,“一等公民有錢有勢讓孩子走保送,繞過門檻上名校。二等公民有錢有人為孩子弄替考,費點資金保重點。”
市招辦主任的突然停職,被視為地方政府今年決意整飭高考秩序的信號。事實上,吉林省教育廳和松原市紀委監察系統一直劍指松原高考亂狀,甚至不惜司法處置。這幾年,省教育廳的廳長和招生辦主任甚至不得不親自坐鎮松原,巡考督陣。
2007年的前郭縣一高考現場,監考老師受人賄賂將一個女生的考卷搶下,拿給托請他照顧的學生抄襲。不料受傷害的女生父親恰也是教育系統的,該父親到市招生辦,敲桌子砸東西,最終,涉及的至少三個老師和教育局相關人員被處理。
一年之后,松原下屬乾安縣一副縣長受人之托,照顧另一個局長的孩子高考,被舉報之后連同該縣教育局副局長一并被調查。一份教育系統內部材料記錄了這一年的高考亂狀給松原造成的巨大傷痕,39人被處分,內中處級干部2人,科級4人,監考老師27人。
即將到來的2009年高考,或許會有些質的變化,“市里接待”的模式被廢止了。2009年,松原市還第一次真正公示了省級優秀生的全部資料,以杜絕在保送大學時的暗箱操作。
5月25日,松原教育局的內部會議上公布,本市多達83個考生的高考資格在考前的嚴審下被取締了。第二天,在全市高考工作會議上面對數百與會者,教育系統代表向社會朗聲承諾:以身作則,剛正不阿,“不做違法違紀的事”。
但對于一直延續至今未予處理的積弊,地方招辦顯然不愿意觸碰,5月27日,記者聯系松原市招辦采訪,未獲同意。
一次選擇,終身受益?
幾輛全國最先進的無線電監測車將開赴松原,觸角覆蓋方圓50公里內的先進設備,瞄準任何可疑的電波。
整飭行動正在進行,但經年的高考亂狀,已經令松原民間的迎考心態發生著悄然變化。
流傳日久的上述民間說法的下半句是,“三等公民有錢有路給孩子買題抄,付出心血進本科。四等公民啥都沒有靠孩子真本事,戰戰兢兢落孫山”。
5月24日,距離松原150公里外的長春,一個高調叫賣高科技高考作弊機的店面被長春媒體曝光了。這讓松原市油田十一中門外小賣鋪的矮胖店主頗為緊張。但這個中年男人還是冒著風險,把采訪學生的記者誤認為是作弊機的推銷者,主動提出“合作”要求。
穿越一片泥地引記者進入一片建筑工地的里間后,他低聲拋出橄欖枝:“市場很大,關鍵看設備”。
在松原,陌生人甚至無需指點,就能輕而易舉地尋找到各色叫賣“高考設備”、“高考答案”或“高考槍手”的信息。油田高中大門右邊的墻上,各色粘貼單上的宣傳口號頗具誘惑:“高考助手,高分保證,2009助您一臂之力,租售各種設備”。傳單甚至貼到了校內的廁所,門衛指著曾經的清理痕跡,抱怨頻繁清理而屢禁不絕。
至少從紙面看,作弊設備堪稱先進,大有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架勢,有叫賣一種叫魔術眼鏡和007鋼筆的,據稱通過隱藏在眼鏡和鋼筆上的攝像頭,把試題傳到場外,再通過無線耳機將答案傳回,所謂“一次選擇,終身受益”。
當地人眼中,這早不新鮮。一位當地同學平靜地提示記者,兩年前類似的事情曾在松原二中發生過,后來被當地媒體曝光并在網絡廣為流傳。
兩年后的今天,臨考在即,一切仍有端倪。一個月前,一位叫賣作弊設備者到松原市扶余縣的一家復印店印了30盒名片,計3000張,課間就在扶余縣的一中和三中若無其事地發放。就在松原一所高中附近的網吧里,記者聽到一個孩子在電話中對父親說:設備又漲了3000,咋辦?
學校的圍墻并沒有完全阻隔住侵蝕。一個今年的高三應屆考生平靜地告訴記者,隔壁班仍有同學買了設備,其中一些甚至是由校內學生尤其是復習生代理的,“這樣更安全些”。他所在學校附近的臺球廳里,一個臺球高手指著隔壁桌的白襯衣學生,“瞧,他也買了”。
白襯衣學生承認身邊不少學生準備買或已買,他承諾幫忙聯系并介紹行情:“今天不買,明天就漲”。
一種畸形的作弊產業鏈在地下正漸趨完善。還在扶余縣一中讀高二的小劉在這個行當里邊如魚得水。他清晰地替記者總結出現場操作的使用說明:考試時有人在場內用攝像頭傳出去,4人做題小組作答,在考點附近的人將答案通過耳機或屏顯手表傳到考生,“即使他們被抓到了,考生也沒有風險”。
眾多叫賣者和家長們的見聞相佐證:購買設備之外還需購買答案,每科的行情在2000元至10000元不等。
而監考方年年升級的一種叫“電子狗”的檢測屏蔽設備,在叫賣者看來并不構成威脅。“我們這都是最新的設備,絕對能穿透屏蔽。”小劉信誓旦旦。
教育系統廣為流傳的說法是,2006年高考第一天市里買來的信息屏蔽設備沒安裝,考畢天降暴雨把考生截在樓道里。人群中省里的巡考老師們發現大量學生人手一個或者兩個電話,省巡視組與市領導只得連夜磋商。第二天設備安裝啟動,有人卻把正在考試的高考考場的電源拉閘,長達45分鐘的停電讓手機屏蔽器無法工作。
而今年,幾輛全國最先進的無線電監測車將開赴松原,觸角覆蓋方圓50公里內的先進設備,瞄準任何可疑的電波。
被傷害的和被異化的
“就因為是百姓的孩子,考場里大家就可以把他犧牲出來嗎?”
高二學生文清(化名)在博客上直接發出了義憤填膺的呼聲,“還我們廣大高考考生一個公平公開純凈的高考環境!”
去年高考日他把相機對準烈日下守在考場門外的家長們,聽到了一些家長見到孩子后的第一句話竟然是:“抄到了嗎?”對講機、小紙條,一系列奇怪的場景讓這個喜愛舞文弄墨的年輕人起初鄙視,而現在則感到慚愧和憤怒。
同城的另一些孩子則截然不同,他們寧愿“刀刃求蜜”,這是一句行話,辭書里沒有這個成語,大抵的意思是,好處險中求,這個險自然指的是舞弊。
既往成功的例子,刺激著后來者,一個自稱高二的孩子向記者陳述售賣初衷時,篤定地指出了去年的成功案例,有名有姓有分數。
呈現在父母心中的圖景更為復雜。5月22日扶余縣一中附近,該不該抄的爭吵發生在兩個家長之間。其中一個買賣人大聲嘶吼著:“為什么不抄,落下一分就可能完蛋!”而另一個49歲的父親語氣逐漸低下來,嘟囔著說,“我那個孩子完蛋啊,打他罵他也不抄”。
他的孩子是高三理科應屆生,望子成龍的父親是一個建筑工人,每天干10小時只能掙到50元,他希望自己的孩子不論如何都該動用點“非常手段”,為此跟孩子的母親也吵過架,“他那個考場一旦有人包場多好??!”
“包場”和“買人”是記者在松原反復聽到的詞匯。前者指將考場兩位監考者全部買通,至此那個考生便可不受約束,甚至得到老師幫忙傳遞答案的優待。流傳甚廣的一個極端例子是,考間一個孩子站起來,對著監考老師大喊:“把你手上那個紙條給我,要不我舉報你!”“買人”則是另一道工序:等到高考前幾天考場確定,以每科5000左右價錢打點考場內學習好的學生。
只有包場和買人全部搞定,作弊才有最大程度的保障,記者認識的一位家長曾經花了15000元,包了場買了兩個學習好的人,最終孩子去了上海一所不錯的學校。而一些勢單力薄的家長們則祈禱著能沾上他人包場的便利。
黃有光的妹妹數學不錯,去年經班主任介紹,她以單場5000元的價格把自己的數學答案賣給別人,臨近交卷時答案又被轉手買走了,多賺了1000元。“一共6000元的收入夠她復習一年用的。”黃有光看上去并不怎么為妹妹去年的落榜難過。
考場的生態正在變化,“現場發揮”也與時俱進增加了新的內涵。一位出租車司機告訴記者,他親戚給孩子拿了幾千塊隨身,以備考場“不時之需”。一個黑壯的男生連哄帶嚇搞定了前座一個農村女孩,不僅省下來父母給的5000元考場公關費,這個男生的親戚還對本報記者承認,“男生一下子多考了數十分,去年秋天去大慶上大學了。”
而另一端的家長和孩子正在受到傷害。
2007年6月7日高考數學是家長陳述一生中最心痛的時刻,那年他的孩子在寧江區28考場,目標北大,本該平靜如水的考場有人回頭,有人下地,報考北大的孩子手臂被所抄者撓出一條2寸長的口子,后背被摳出了血,他要求監考者制止但未獲回應。這個數學從不丟分的學生,最終失去了一道大題,與北大失之交臂。
陳述在網上憤怒地發出質疑:“我想問一下如果是您的孩子,您會怎么做?就因為是百姓的孩子,考場里大家就可以把他犧牲出來嗎?”
一個在司法系統工作的父親曾見證過這樣的怪事,前年司法考試期間,一個耳機怪叫著從考場上的一個耳朵中躥出。夜里九點四十,他把剛剛放學的高三女兒扶到摩托車的后座上,回頭對記者說:“女孩膽小,我們不抄。”
新一年的高考迫近,一些人還未停止私下的“忙碌”,學生們伏在尺高的資料前做最后的沖刺。
臺球廳里的白襯衫男孩偶爾也流露出鄙夷,從心底他也不相信各式設備、復印店里兜售的三五塊錢一科的便攜小紙條,內心排斥那些他自己也不愿意說出的所謂關系網,覺得“很不光彩”。
但松原留給這個喜歡踢球、懼怕泰國恐怖片的本土男孩的出路并不多,他和他的家庭那么渴望他有朝一日能成為大學生出現在北京的長安街上。但他學習并不怎么好又復讀了好幾年,作弊的決斷看上去不可避免。
“別人可以,為什么我就不可以?”他問。
(部分受訪者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