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孔子”的日子

在安徽小鎮湯池開辦了3年的儒學民間教育機構“廬江文化教育中心”停辦了?!叭鍖W”曾深入地影響了他們的生活。如今,“孔子”已經離開,這個“儒家凈土”又呈現出怎樣的面貌?

責任編輯:曹筠武 實習生 朱慧靈

在安徽小鎮湯池開辦了3年的儒學民間教育機構“廬江文化教育中心”停辦了。一些報道稱,教育中心使湯池鎮“夜不閉戶,路不拾遺”。無論小鎮居民對此看法有否不同,“儒學”都曾深入地影響了他們的生活。如今,“孔子”已經離開,這個“儒家凈土”又呈現出怎樣的面貌?

嚴格說來,孔子沒有完全從這個小鎮上消失,他只是被重新鎖進了落滿灰塵的房間里。

房間外面,“廬江文化教育中心”的“種子老師”駱步軒(化名)和其他留守老師繼續保持著過去三年的生活方式——這曾被鎮上年輕人戲稱為“古裝真人秀”。

廬江文化教育中心,2005年由臺灣釋凈空法師籌集5000萬善款,在家鄉安徽廬江湯池鎮創辦。中心在全國廣招種子老師和志愿者,傳授儒家經典,并全盤復古孔子提倡的理想生活。

后者是它區別于諸多儒學民間教育機構的關鍵——凈空希望這樣的理想生活將來能推及湯池、中國乃至世界。

學校創立以來,湯池小鎮在外間宣傳中逐漸被形容為“夜不閉戶,路不拾遺”的凈土。“儒家精神”與“國學傳統”的追隨者們紛至沓來,而參觀游客更是絡繹不絕。

2008年12月,教育中心停辦,但駱步軒仍然堅定地追隨凈空師長,只有請回孔夫子,“才能拯救這個禮崩樂壞的世界”。

如今,外人再也沒了看“秀”的機會。失望的游客往往會拉住穿對襟長衫和布鞋的駱步軒在學校大門前合影,但總是被駱再三婉拒。面對慕名而來的游客,駱步軒仍會行90度鞠躬,帶著他們在空蕩蕩的學校里轉一圈,指著房間里的孔子像說,“以前每次上課前,大家都要先給孔夫子鞠躬。”然后,他把他們送出門外。

《弟子規》?影視城?

每天凌晨3點,駱步軒與二十幾名留守老師準時起床,有特殊情況可以拖延到凌晨5點,這是最晚的起床時間。然后,他們開始打太極拳、八段錦,掃地、種菜,學習《弟子規》及《論語》、《孟子》等儒學經典。

除了手機、互聯網和電力,他們的生活沒半點工業文明的痕跡。駱步軒每天都穿對襟唐裝和布鞋,這是他們的“制服”,女老師不染發、不披發、不穿無領無袖的衣服;接待室里擺放著中心惟一一臺電視機,用來為游人賓客播放宣傳片,駱步軒與老師們不看電視、不翻雜書、不聽流行音樂;他們見人仍舊鞠90度躬,每天只吃自己種的蔬菜瓜果,吃飯時大家都不許說話。

駱步軒們的活動范圍僅限于中心,像一群守著清規戒律的低調修道士。這使得鎮上許多年輕人以為中心已人去樓空。

“以前有人把中心戲稱為影視城。”中心對面的唐裝店老板陳偉模擬著中心大門熱鬧的場景——一群老師目視前方,步調一致地走到馬路對面,90度筆直轉身,旋又步調一致地向前走。彼時,馬路上總是會圍上一些看熱鬧的人,而被堵在路上的兩長串汽車顯得有些煞風景,“像兩個朝代的人無厘頭相遇。”陳說。

這套頗有行為藝術氣質的動作出自《弟子規》中的一句話,“寬轉彎,勿觸棱”。如今,它仍然貼在中心的一些樓道上,提醒駱步軒們,“轉彎須90度,右側行走,不與汽車爭路,路上不嚼食物,不唱歌。”

來湯池過古代生活之前,駱步軒做過7年大學思想品德老師,當了十多年老板,與孔子初次相逢,在上世紀70年代的一場“批林批孔”大會上,扮演紅衛兵的他氣呼呼地在空中拔起兩株“毒草”,用力甩了甩“根”上的“泥土”,大喊:“斬草要除根,打倒孔老二!”上語文課時,分析祥林嫂、阿Q以及《孔雀東南飛》里的蘭芝,駱步軒只要寫上“封建禮教、封建家長制罪惡的犧牲品”,準得高分。

五年前,駱開始懷疑過去的教育,“打倒孔家店,我們的生活沒有越變越好,而是越來越困惑。有了錢,可沒了文化”?;蚨嗷蛏俚?,他還把目前的生活方式作為有效的養生之道,他常常把一本駕照拿出來給人看,照片上的人,腦袋和脖子一樣粗,“那是過去的我??!”

大多種子老師與駱的背景相似,衣食無憂、家境優裕,或為信仰,或因迷茫,或為自救,來到湯池,排斥幾乎所有工業文明,讀誦經典,每天對孔子像90度鞠躬N次,追隨他老人家尋回缺失的精神寄托。

用現代語言來解釋,這是一座不折不扣的精英學校。本科畢業,有三年以上教師從業經歷,方可優先通過嚴苛考核,成為種子老師。這是凈空的長遠設想,將來種子老師各自回家,在當地傳誦儒家經典,把孔子及他的時代請回來,拯救世人。

傳統文化?特色游?

鎮上的年輕人并不覺得自己需要誰來拯救,何況拯救者還是一個古人。但如今,他們也為中心的關閉、孔子的離開打抱不平。

陳偉的唐裝店以前還兼營素食館,中心關閉后,素食也歇菜了,“這都是城里人吃的,當地人下館子吃素?吃飽撐著!”唐裝店尚能勉強維持,全靠鎮上溫泉帶來的客流量,但生意遠不如從前,“不是每個城里人都好這口,這是專門為中心帶來的客源的需求量身定做的”。

王方升在陳偉的店鋪后面開了一家旅館。以前,中心會定期舉辦《幸福人生講座》,一期幾百至一千人不等,全球各地的人均可在網上報名申請,收到邀請函后可赴湯池聽為期5天的課程,食宿全免。中心鼓勵鎮民開旅館和素食館,聽課者的消費統一由中心結算。

高峰期,王方升的三人間不得不塞進6個人。一個人一晚10塊錢,沒空調、電視和電話,但王不擔心品質問題,“客人里隨手一抓就是個百萬富翁,換在其他地方,誰能忍受這樣的條件?可他們過來,就是想體驗這里的特色”。

如今,王方升的旅館一天都難得一個客人。走在這個不大的小鎮上,用紅色毛筆寫著“旅館”兩字的招牌仍隨處可見,但也全生意寥寥。對于上門問價格的外地人,他們分外熱情,“你是到中心去的吧?中心啥時開門呢?”

王方升想不明白,政府當初引進這個5000萬的招商引資時,縣領導還參加了動工剪彩儀式,雖然鎮上不少人覺得這所學校“怪”,但確實拉動了當地經濟的發展,這么個民心工程,怎么說關就關了呢?

有時,他出門會借朋友出租車開,紅色的面包車上貼著“和諧湯池 從我做起”,這是中心統一給司機發的標簽。中心關閉后,司機們的生意也清淡許多,王的朋友一直不舍得撕去這個廣告。“大家都希望中心回來。溫泉,全國各地都有,不稀罕;可這樣一個學校,全國只有這么一所,這是湯池的特色啊。”王方升說。

1982年生的陳偉是鎮上生意人中不多的對儒家文化感興趣的年輕人。對著筆記本電腦玩紙牌游戲時,他習慣邊數捻著一串佛珠。他不喜歡中心里脫離實際的清規戒律,但和鎮上高中生打籃球時,他曾因對方說中心老師“腦袋進水”而爭吵起來。吵是吵不過的,“那種走路方式的確是有點不正常。只能說,這種方式只會讓年輕人越來越疏遠”。

年輕人有年輕人的選擇。鎮上那些帶著洋味的店鋪的生意絲毫沒受到中心關閉的影響,“圣羅蘭男裝店”、“斯味特(sweet)蛋糕店”、“和樂雪雪糕店”、“避風塘飲品”、“美麗店堂”……他們有著各自忠實的顧客群。

傳統文化對于這些向往外部世界的年輕人沒多大的吸引力,“圣羅蘭”的老板陸岳梅(化名)喜歡到“美麗店堂”買蘭芝粉餅,但她不知道鎮上孔雀東南飛祠堂里供奉的東漢女子與這個韓國品牌同名同姓,她用手在自家店鋪和中心之間比劃了一條線,“這邊和那邊,是兩個世界的人”。

國學課堂?慈善機構?

鎮上人覺得中心提倡的生活缺乏復制性和說服力是有根據的。駱步軒和中心培養出的五期近300名種子老師每月可領幾百元生活費,但他們沒什么機會花。中心實行類似于軍隊的供給制,駱步軒的對襟唐裝、布鞋、教材、宿舍、素食、牙刷、香皂甚至衛生紙,都由中心免費提供。

鎮民們被邀請到中心聽課時,往往可以在中心吃一餐素食;在綠色課堂與鎮民學校(中心專為鎮民上課的地方)聽課,他們還有免費茶水和水果吃。每年春節,鎮上70歲以上的老人會收到中心的50元敬老金,80歲以上還會額外收到一條龍頭拐杖;來自全球各地的聽課者全部免費吃住。

除了自給自足的菜園和一些售賣紀念品的文化產業,中心不從事其他任何生產。駱步軒解釋說,所有經費均來自社會捐贈的善款,包括已逝明星陳曉旭,也曾向中心捐過一筆錢。捐贈及使用去向接受政府監督。

可陸岳梅覺得,這種不食人間煙火的生活,是給那些不愁吃穿的人過的,“晚上9點睡,早上3點起,我還用做生意嗎?每天吃素,我還有力氣干活養孩子嗎?溫良恭儉讓,與世無爭,可不爭,我怎么賺到更多的錢?”她不太支持兒子經常到鎮民學校聽《弟子規》,“如果將來被教育成中心老師那樣的,出社會怎么和別人競爭?”

許多當地人將中心理解為“做好事的慈善機構”。這種理解點撥了消息靈通的乞討者。中心在時,老幼病殘一班人馬夜以繼日地守在中心門口,據陸岳梅觀察,“月收入比鎮上的公務員還多”。

此外,越來越多的游客來到這個被描繪成“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的小鎮。陸岳梅對媒體的夸張感到無奈,“一下子來那么多乞丐,夜不閉戶,能行嗎?”她曾被胸前掛著相機的游客攔住,“你怎么不給我鞠躬?”

中心關閉后,湯池鎮迅速恢復了平常小鎮的模樣,綠色課堂原址擺起了桌球臺,陸岳梅閑時就和親戚朋友打打麻將——中心在時,這兩者都屬于“不良場所”??涩F在,大家都不再用擔心“被教導”,別別扭扭地玩了。其他別別扭扭的習慣,諸如見人鞠躬、向陌生人問好,也慢慢消失了。

儒家精神?心靈雞湯?

和年輕人不同,鎮上老人們發自內心地懷念中心。3月初,回家休息了四個月的駱步軒回到湯池負責留守,一眼被一個老人家認了出來,“駱老師回來了?老師們啥時都回來呢?”

這讓駱步軒很欣慰,“和老人最好溝通。”以前上分享課時,駱與種子老師們交流過傳道的尷尬與困惑——下鄉授課時,只有一個老奶奶來聽;給村民鞠90度躬后,準備開始講孝道時,對方卻警惕地問,“你是不是來推銷或傳銷的?”在村民家吃飯,提出用公筷的要求,招致對方的不滿……他更喜歡對媒體說鎮上老人對他們的熱情與依戀。

退休干部薛堯友和馬賢松現在的生活“就像身體掉了塊肉”。他倆在年成立了一個柳園詩社,這是鎮上惟一一個民間組織,三十多位會員中沒一個年輕人。兩人的孩子都在外地工作,每年只春節回來一趟,回家時手上都拎著大包小包。但老人總覺得“心里缺些什么”。

中心的綠色課堂和鎮民學校成立后,薛和馬每天都帶著老伴去聽課,一節不拉,聽年輕的老師說孝順兒子、媳婦的傳說,學唱感恩歌。馬賢松的老伴邊聽邊抹眼淚,“孔子還活著的時候,做父母的真幸福……”她家客廳擺放著一張搖椅和一套桌椅,那是一位種子老師臨走前送給她的,老人堅決不接受,“你只能說寄存我這,你們一定要回來!”

他們說不清中心關閉的原因,廬江縣教育局的工作人員在電話中小心翼翼地說,“這都是上面的意思”。

馬賢松每次路過中心,都會問候一聲留守人員,駱步軒每次都先鞠90度躬,說,“還在調整,放心,大家都會回來的。”

駱的一些同事應邀去了深圳、南京、湖北、江西、內蒙古等地,那兒陸續設立了類似的傳統文化教育機構,“都是有政府支持的”。還有一些回到各自家鄉,推廣讀經,有的還創新了形式,比如武漢一家小學,將《弟子規》改編成“國學操”,讓學生們在跳操中領悟國學真諦,這在網絡上引起情緒紛雜的熱議。

把中心視為“特色游”的老板們紛紛考慮轉行了。旅館老板王方升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如果半年之內中心再不開業,那“只能玩完”。

過去三年,幾乎所有鎮民都無可避免地與中心產生過聯系,對其各自解讀,各取所需。中心離開半年后,小鎮曾被掀起的波瀾旋又平復,波瀾畢竟只是波瀾。

這幾天,陳偉從朋友那里聽說有公司準備在湯池投建一個大型影視城,“終于要來個真的了,我在想,可以整點什么新生意!”朋友興奮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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