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娜拉”榮歸故里
編者按:
直到有一天,她不得不回家,盡一個傳統女性“天經地義”的職責。這趟不情愿的回家,卻有了意料之外的際遇。
一百年來,關于“娜拉出走”和“娜拉回家”的討論經久不衰。而娜拉榮歸故里,像是一個2020年代才會發生的故事。在傳統與現代之間撕扯的娜拉,就此脫困了嗎?
發自:甘肅崇信、北京
責任編輯:吳筱羽
2025年3月6日,甘肅崇信冉李村,山上分布著村民們過去居住的窯洞。(南方周末記者 羅蘭/攝)
“春天的悲哀”
她指向遠處,說樹枝上已經有一層淡淡的綠,“湊近了又看不見”。
7年后,前家政工李文麗想再次離開這個家。哪怕只是去10公里外的縣城。
家在甘肅平涼市崇信縣冉李村,距離她打工的北京1284公里,不通高鐵。每次回家,先坐一夜綠皮火車,從北京到西安,在火車站對面轉乘大巴,5個小時后抵達崇信縣城,再搭40分鐘公交車。
7個月前,小兒媳待產,李文麗回了家,7年來,第一次在家待這么久。
已經是3月初,倒春寒來襲,西北風凜冽,掠過老樹干枯的枝丫。村子背靠著山,村民們1990年代之前居住的窯洞裸裎著風干的洞口,幾排平房旁,水溝已經干涸,溝底散落著石塊和垃圾。黃褐色的天地,找不到一絲色彩。
但在李文麗眼里不是這樣。她指向遠處,說樹枝上已經有一層淡淡的綠,“湊近了又看不見”。
她能看見單調的世界里細微的色彩。李文麗57歲,1.75米的高個子,清瘦,自來卷的黑發披在肩頭,看上去比實際年輕不少,不像一個西北農婦,像一株亭亭的蘭草。50歲那年,她孤身外出,當地人打工大多往新疆和內蒙古去,因為從小向往首都,她徑自去了北京。
第二年,她就擁有了一個后來更多人知道的筆名:夢雨。發表文章,或者畫畫,都署這個名字。這是她自己取的,她喜歡下雨,喜歡做夢。
回到冉李村,寫作和畫畫都不太現實了,她沒有一個“自己的房間”。家里住平房,是全村從山腳向外遷時統一建的,傳統北方民居制式,正房連著兩頭的臥室,另有兩間偏房。就西屋空著,墻上掛著大兒子夫婦的婚紗照,他們在江蘇,留給他們回來時住。李文麗想過住這個房間,丈夫不同意。屬于她的是一張小電腦桌,擺著朋友們送的書和畫具。
寫作和繪畫都始于2018年,她加入了工人文學小組,此后發表詩、文章,繪畫天賦也被發掘出來。她還喜歡跳舞,出演過法國藝術家杰羅姆·貝爾的舞劇《盛會》。
那是一個西北農婦此前50年里不曾想過的生活。
漸漸地,她在打工者創作圈里有了名氣。一些媒體來采訪,從她身上挖掘美好的勵志故事:背負沉重的生存壓力,還能仰頭看月亮。
2024年回鄉前,鳳凰網來拍視頻,鏡頭里,工友問她,“還回北京嗎?”李文麗搖搖頭。
“在我們這里,奶奶帶孫子是天經地義的事?!睆N房里,李文麗揉著面。廚房里有電磁爐,但她還是愛用支著大鍋的灶臺。柴火填進去,很快冒出嗆人的濃煙。
當地習慣一日兩餐,從22歲結婚起,除了干農活,她還負責給全家做飯,永遠在和面、蒸饅頭、搟面條。
家里收拾得很干凈,客廳墻上,一個大相框里嵌著七八張老照片。其中一張是三十多年前的一家六口,李文麗夫妻、公婆和還沒結婚的兩個小姑子。當時家里率先種烤煙,有了不錯的收入,縣里來給他們拍宣傳照。照片里,丈夫李朝貴居中,手里拿著本書,李文麗安靜地側身向他。兩人都還年輕,都有一頭濃密的黑發。
現在,李朝貴頭頂的頭發掉光了,兩側花白,襯著黑紅的臉色。2005年賣菜路上遭遇車禍,他左膝以下截了肢,裝上假肢后,走路不大看得出異樣。皮鞋也仔細清潔過,干凈锃亮。
面做好了端上來,是李文麗擅長的饸饹面。面條細長,臥在紅亮的湯里。李朝貴嘗了一口,覺得太淡,說妻子“做飯不能只考慮自己,看看人家外面的餐館是怎么做的”。他不愿給碗里加鹽,“那樣味道就不對了”。
丈夫的挑剔急躁,李文麗已經承受了三十多年。她記得,3個月前,她打開行李箱想找幾件衣服,李朝貴以為她又準備出遠門,氣得踢翻了箱子,大吼“滾”。他把妻子的畫本丟到地上用力踩,李文麗忍不住抓起手邊的電動車充電器扔了過去。臥室門砸出一個洞,李朝貴跨上電動車,喊著要去縣城辦離婚。
這場聲響巨大的爭執像過去無數次那樣,以無果告終。丈夫走后,她去了縣城福利院,和住在那里的母親待了近一個月。放心不下,又自己回來了。
反抗與順從的拉鋸中,春天到來了。一天,她在自己的公眾號上感嘆:
我卻連一首春天的詩歌都寫不出來,一幅關于春天的畫也沒畫出來。難道,這不是春天的悲哀嗎?
2025年3月9日,甘肅崇信,李文麗在家中院子里。(黃云/攝)
“夜晚真是太好了”
只有在三個孩子眼里,她是“能歌善舞,像仙女一樣”的媽媽。
因為“春天的悲哀”,南方周末記者來到了冉李村。
李文麗熱愛春天,她畫過很多大片的鵝黃柳綠。2024年初,她去廣州參加藝術節,第一次到了南方??吹浇诸^各色碩大的花朵,她說激動得在馬路上蹦了起來。
這種繽紛鮮活的渴望,是怎么從黃土里生長出來的?她自己覺得是天賦,只是很長時間里,這種天賦被視為累贅。
李文麗生長的村莊離這兒十公里,家中七個孩子,她排第六,有兩個姐姐、三個哥哥和一個弟弟。在家里,母親喜歡文靜的二姐,李文麗活潑好動,不大得寵。讀書時成績不算好,愛唱愛跳,老師也不欣賞,覺得是差生的標志。
到婚后也爛漫。冬天清掃院子里的積雪,她撿根枯枝在雪地上畫畫,丈夫怪她掃得太慢。在地里割麥子也唱歌。家里買了電視,鄰居們來看《新白娘子傳奇》,李文麗覺得主題曲太好聽了,和孩子一起大聲唱起來。村里人說,哪像個當媽的。
只有在三個孩子眼里,她是“能歌善舞,像仙女一樣”的媽媽。
她的靈性與天真,在時間和成見之外,在繁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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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對:吳依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