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烏鴉

幺姐的墳前沒有墓碑,是座孤墳。因為按照家鄉習俗,是不能讓長輩給晚輩立碑的。也許若干年以后,連墳里埋的是誰都無人知曉了。

幺姐長我7歲,和我家姐同年。小時候算命的說我命不好,要找一個住在水邊上且名字帶水的男人做干爹。幺姐家門口便是一口水塘,她父親只是小名叫“水清”,但實在找不到更合適的人,只好拜了他。

幺姐是男孩子性格。小學和初中她和姐姐一個班,姐姐天性柔弱,常有男生欺負,幺姐知道了,既不告訴老師也不去理論,直接找那幾個男生干了幾架,就再沒人欺負姐姐了。她一副不要命的樣子,加上1米7的個頭,還是讓人怕了她。

干爹是個暴躁的人,嗜酒成性。每逢趕集他便去鎮上的酒館喝酒,和一群已上了年紀的老頭一溜兒坐在三角板凳上。一群人高談闊論著,往往說了很多話才輕輕抿一口酒,半碗酒能從大清早喝到中午。他當然也在家里喝,幾乎必醉,毫無緣由就和干媽爭吵打架,有時甚至把正熟睡的幺姐和她哥哥從床上拎起來一頓拳腳。十多年后,干媽終于無法再忍受這樣的生活,帶上兒子悄悄走了。幺姐接下來的日子更是如同夢魘。村口的女人們一見著她就喊:“老幺!過來!曉不曉得你媽哪里去了?給你找新爹去了。”每次幺姐都是飛一般地逃掉。

初中畢業,幺姐沒能考上高中,干爹很高興,立即托人把她帶去成都。

五六年后,幺姐回來了,似乎掙了些錢,給干爹買了不少東西,還讓干爹去成都玩了一陣。那是干爹平生第二次去成都——第一次還是在“文革”大串聯的時候。那陣干爹每天容光煥發,突然開始串起門來。父親不大搭他話,母親卻聽得極有興致。“親家你不曉得,那個小轎車跑得好快呀,才說幾句話就到成都了。坐在小轎車里風好大,吹得我眼睛里盡是眼淚花兒。”

這一年的臘月,幺姐又回來了,并帶回一個男人。干爹很高興——女婿對他極好,他串門也串得格外勤。“親家,我女婿給我買的那個酒,我敢打包票這里沒哪個人看到過。”“親家,他們又帶我去買鞋了。本來不要的,我都有那么多了,他們就是要買。哎呀,好貴,100多。”

初一晚上我們正吃飯,干爹來了,卻進門便罵:“這個死骨頭,干出這等事來。”“親家,那男的40多歲了,還沒離婚,娃娃都十幾歲了。”母親驚呼起來,“哎呀,那還了得。那么小個女娃,咋就……”干爹坐了一會兒,又罵著走了。母親送了干爹回來,恨恨地說:“新年就跑來說這些。”

下午母親出去時,女人們告訴她幺姐已經被干爹趕走了。

此后就再沒見過幺姐,但干爹每月的錢卻還按時寄回來。一晃6年,我高中畢業并考上大學。也就在這個暑假,幺姐又回來了。大熱的天頭上卻捂個帽子,母親后來從村口的女人們那里得知,幺姐患了癌癥,做了化療后頭發掉得稀稀拉拉,所以才戴了帽子。干爹的怒氣一點沒消,每天罵罵咧咧,并時常伴著幺姐的哭聲。女人們說,那個男人在得知幺姐患病后消失了。幺姐只得回到村里,也再沒做過任何治療。

我拿到了錄取通知書,照農村的習俗,是要辦酒席宴請一番的。幺姐那天也來了。她已經瘦得不成人形:眼睛深深陷了進去,臉也凹進去許多,脖子上的青筋突凸可見。母親大為不悅,但畢竟是自家喜事,也強顏歡迎。姐姐卻拉起幺姐的手,很親密地靠著,在鄰居們驚訝的注視下找了最顯眼的位置坐下來。母親有些驚恐,不斷地往姐姐這邊看,姐姐并不理會。

這之后姐姐又去找過幺姐幾次,每次都要牽著她從村口出去散步。姐姐已經大學畢業,在城里教書,是村里公認最有出息的女孩。村口的女人們很是詫異;怎么一個最好的女孩兒跟一個最壞的女孩兒如此親密?

9月很快來了,滿世界都顯出秋天的顏色。我臨走前去看了幺姐,她的病情又在惡化,連說一句完整的話的力氣都沒有了,每說幾個字便歇上一會兒。她說她很羨慕姐姐,也希望做個姐姐那樣的女孩兒,可惜不能了。告別時,幺姐說,別的她不會講,就祝我和姐姐一生平安了。

國慶我回了家,剛到家就聽見干爹罵幺姐,幺姐沒有像往日一樣反駁,也沒哭聲。母親說,這一個月來,她已經無法下床行走了,干爹也不管她,依舊在村口打牌。有時她一整天都沒有東西吃,鄰居們看不下去,有時也會送點吃的去。幺姐已說不出一個感謝的字了,只能非常艱難地笑笑或是點點頭。那天晚上干爹罵到半夜。“肯定又喝酒了。”母親說。我說,我明天想去看看幺姐。

第二天一大早外面就吵吵嚷嚷的,母親急忙趕回來叫醒我:“快點,你幺姐死了。”我披件衣服就跑出去,一群人圍成一個圈,幺姐躺在一塊木板上,已經用白布搭上了。鄰居們說是今天早上被發現的,就在她家門口的水塘里面,大家都估計是爬出來的。村口的女人們又聚到一起長吁短嘆,隱約可以聽見“報應”一類的話。

我執意要去幫著料理幺姐的后事,母親堅決不許,說新故的人煞氣重,我命又薄,會犯著的。但后來拗不過我,在給我的手纏上一截紅繩后讓我去了。由于幺姐沒有小孩,而鄉下忌諱很多,長輩們不能,也不愿插手她的喪事,很多事也就讓我們這些十幾二十歲的男孩做了。從火葬到下墓我都去了,這最后一段路,不想讓幺姐走得還那么寂寞。幺姐的墳前沒有墓碑,是座孤墳。因為按照家鄉習俗,是不能讓長輩給晚輩立碑的。也許若干年以后,連墳里埋的是誰都無人知曉了。

等到處理完幺姐的喪事,我的國慶假期也剛好結束。母親叫我戴上一塊符,是她從廟里求的——她還是覺得我命薄。隔了幾天,她又打電話來,很高興地說不用戴那塊符了,她已經請人到家里做過法,不會有事了。然后又埋怨我實在不該去,搞得現在這么麻煩。我輕輕地掛了電話——我擔心什么呢?烏鴉即便死了仍然是黑的,它的叫聲仍然是嗚嗚哇哇的,還是不吉利的。

葉子落了明年還會長出來。草被燒了明年還會發芽??墒?,幺姐明年你會在哪里呢?沒有我們你該過得更好的,應該……

網絡編輯:老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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