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的常識：環保委員會委員眼中的香港

香港的環保，我稱之為典型的“小布爾喬亞型”—
一提到環保，就想到藍天白云、綠草如茵、種種花、種種樹，
以為生活健康就是環保。
環保應該是一種根本性的體制改變，
這種改變會沖擊到現有的利益結構。
雖然我也號稱是香港環境保護委員會委員，
但我認為香港政府做得很糟糕。

梁文道　圖/鰻魚

上海的天氣有些陰冷，剛下過雨，灰蒙蒙的。
在紹興路上的漢源書店等了半個多小時，才看到帶著把黑色長柄雨傘的梁文道姍姍來遲。風衣，也是黑色的，有點儒俠的意思。
不是古龍小說，這里也不是龍門客棧，只見他脫下風衣，坐下。
他在內地的第一本評論集《常識》剛剛出版，在季風書園的演講和簽售引來觀者如潮。但我們今天不談《常識》，也不談竇文濤和許子東，聊環保。
“好啊好啊。”梁文道很客氣地滿口應承，胸有成竹的樣子。似乎環境保護對于這位知道分子來說，也是常識。

小布爾喬亞式環保
mangazine·名牌：記得《鏘鏘三人行》好多期節目都談到了環保。是因為有新聞由頭，還是你們三個對環保話題感興趣？
梁文道：十年《鏘鏘三人行》，我記得蠻多期是關于環保主題的。一般都會講我們感興趣的，但也經常是有什么新聞事件發生了，以此為話題順著講。

mangazine·名牌：你曾擔任“綠色和平”的董事，在你看來“綠色和平”是一個怎樣的組織？
梁文道：綠色和平是國際上比較活躍的環保組織，長期以來給人的印象比較行動派，比如它一向旗幟鮮明地反戰、反核能。他們關注的是大的結構性的問題，比如國際電子廢料的輸入輸出買賣、水土流失、樹木砍伐、生物多樣性（尤其是種植方面）、基因、食品等等；不同于一般的環保組織所走的軟性路線，不是叫大家去種樹、拒絕塑料袋。以前他們有很多直接行動很出名，比如：反對雀巢集團一些做法的時候，把組織成員用鐵鏈鎖在雀巢公司門口，使得貨車出不去；英美入侵伊拉克的時候，英國綠色和平成員曾經潛入英軍送往伊拉克的坦克車里住了半個月，飄洋過海來到伊拉克。到了那邊，人們一打開坦克，才發現他們在里面涂鴉、拉屎拉尿。但是在中國，綠色和平為了適應國情，會比較溫和一點。類似的直接行動比較少，更多地參與到長期政策的建立和研究中去。

mangazine·名牌：你本人對環保感興趣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梁文道：中學吧，1980年代。那時候環保思潮剛剛開始在香港流行。陳冠中他們在香港創立了第一個環保組織， 叫長春社。環保運動在香港以及更早在國際上興起的時候帶有一點左翼傾向，強調對資本主義生產體制的反省，再激進點的話，就是顛覆。但其中有些問題，即所謂紅和綠的矛盾：紅色當然是傳統的以工人階級為基礎的左翼運動，強調工人權益；綠色則認為需要做一些調和，比如限制工業生產廢料排放或者人員方面改造的直接后果是工人可能失業或者就業轉型，這便需要一個過渡的過程。我記得那時候有很多這種討論，看許多這方面的書，受這些思想的影響很大。

mangazine·名牌：既然環保思潮很早就在香港得到推廣，那么香港的環保事業現狀如何？
梁文道：香港的環保，我稱之為典型的“小布爾喬亞式環保”：一提到環保，就想到藍天白云、綠草如茵、種種花、種種樹，以為生活健康就是環保。環保應該是一種根本性的體制改變，這種改變會沖擊到現有的利益結構。比如香港的電力由兩家公司壟斷，其影響力非常大，政府和他們談判的時候往往受制于其背后的利益集團。要求他們不要再用煤來發電，試驗別的天然能源，他們基本上都不大同意。風力、水力、潮汐發電發展很慢；塑料袋收費起步很慢，甚至比內地還要晚；做汽車減排這些方面的工作也是舉步維艱。雖然我也號稱是香港環境保護委員會委員，但我認為香港政府做得很糟糕。

mangazine·名牌：你剛才提到，環保是一種前衛思潮，那么你是否認為對環保感興趣的多是一些生活無憂的中產階級和文藝青年？
梁文道：我想有幾種人，其中一種是我們這樣的先鋒青年、文藝青年和反叛青年。環保運動最早興起的時候是一批左派青年，往往和嬉皮運動有關，綠色和平早期在荷蘭的那些創始人就都有些嬉皮士色彩；另外一種是家庭婦女、中老年人，他們有一種非常傳統的中國式思維，就是“愛惜勿用”，這也是一種可取的思路。

 生計比市容重要
mangazine·名牌：你的新書《常識》中有一篇文章《市容重要還是生計重要》，談到“如果生計都不能維持時，我們如何來保證市容？”環保問題似乎也是這樣的，得是在保證了溫飽的前提下才能討論環保。
梁文道：市容和生計比較起來，當然是生計重要。我覺得今天中國很多城市的公共管理問題與香港的問題是一樣的，只是在執行層面上香港更講究法制。我們強調市容—城市的容貌，這個容貌對誰來說重要呢？給誰看的呢？好看難看的標準是誰制定的？有些是為了滿足長官意志，他們雖然不住在這些街區，但是他們想要他們認為好看的，又或者他們想把整個城市變成炫耀自己政績的舞臺；有些是為了吸引房地產商或者一些企業進入、中產以上的富人入住，而使城市具備某種他們想象中的都會的形象。這些形象都是外在的、由上而下拉進來的，忽略了城市發展本身的機理。為什么這條街上有幾家店開在這里，別的店不會？為什么那條街上小販比較多，別的街沒有？是有一些自然原因的，這些人去做小販也是有自己的理由的。他們能夠生存下來，被附近的街坊接受，是因為他們賣的東西便宜，這邊人正好需要。如果強行把這些全部改造，考慮的不是真正居住在這里的人，而是一個遙遠的目光。

mangazine·名牌：上海的公園近年來已經全部免費開放了，香港更早就是免費的。你現在還會去逛公園嗎？
梁文道：不會，我沒有時間，如果有的話我愿意去公園走走。香港的綠地很多，60%都是。很多人認為香港是個高密度的超級大都市，人都住在高樓上，空間很小。但香港人住得狹小并不是因為地不夠，有兩個原因：其一，香港地處丘陵，很多地方不能蓋房子，于是剩下的狹小平地就蓋滿了高樓；其二，香港的城市規劃保留下了大量的土地作為儲備用地用作將來的住宅開發，迫使大家集中在有限的區域內買房子。這是把雙刃劍，一方面保留下了大量的丘陵空地，自然就成為了一個個綠地。在中環車水馬龍，但是乘十分鐘車到山上說不定還能看到鹿呢。我自己住在新界，每天面對的都是山啊樹啊，門前就有條河，風景還不錯；另一方面，香港的城市規劃是以地產業為主導的，一些老房子會被拆除，而且是徹底毀掉，慢慢改造成一個大型地產商管理的樓盤。原有的居民無法負擔市中心房子的價格，只得不斷外移；街坊小店無法存活，見到的只有大型連鎖店、超級市場、屈臣氏……

mangazine·名牌：你喜歡的植物有哪些？
梁文道：我喜歡所有的雜草、野草、小黃花，那些馬路邊因為年久失修迸出來的小雜草。我覺得它們很漂亮，可愛，很有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