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地理】說不了的印度
我從不推薦朋友去印度觀光
卻建議兩種類型的人一生一定要去一次印度
抱怨工作煩擾的上班族和吃飯挑三揀四的人
對過客而言
剛剛拿到國際電影大獎的 《貧民窟的百萬富翁》
恰可作為墊底的民族風情
印度海德巴齋月的祈禱儀式 圖/Bruno Morandi/Pascal Meunier/Christophe Boisvieux-DragonImage
說不了的印度 圖/Bruno Morandi/Pascal Meunier/Christophe Boisvieux-DragonImage
四百多年前“勝利之都 ”的宮殿和清真寺以它美麗恢宏的氣勢,以及猶如童話般的歷史,于1986年被列入世界文化遺產名錄?!D/徐沛
陳念萱 (Alice N.H. Chen),生于臺灣,自由撰稿人及專欄作家。1987年首度到喜馬拉雅山區旅行游學,曾進出不丹12次,印度、尼泊爾無數次。寫作和譯有《尋找上師》、《不丹,深呼吸》、《河經》、《毗濕奴之死》等文學、旅行、宗教、電影、塔羅作品十多部,簡體版著作《不丹的旅行者與魔術師》新近問世。
分不清的地獄與天堂
大型購物中心正出現在印度海德拉巴。印度的年青一代正在適應這些新的消費場所,他們消費快餐食品、進口電影、商店購物等西方生活模式 圖/Bruno Morandi/Pascal Meunier/Christophe Boisvieux-DragonImage
如果說旅行是我生活中的學校,那么印度便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教材。
你或許難以置信,擁有世界上最昂貴富麗的酒店的印度,首都卻擠滿五百萬乞丐。更別提種姓制度下世世代代無法翻身的賤民,永恒絕望的日子是何等光景。但我依然在他們臉上看見燦爛笑容,仿佛以天地為家的你我,又何需在意這微不足道的一身襤褸?
早在數千年前,印度便散落著眾多邦國,各自有獨立的文化傳統,甚至全然迥異的語言、文字和信仰。被古波斯帝國侵略千余年后,又被蒙古人統治了四百年,伊斯蘭教信仰進入印度,對擁有絕大多數信眾的印度教構成很大沖擊,至今仍有世仇難解。直到英國人殖民兩百年后,印度才真正統一起來,但仍有兩百多種語言存活,就連通行全國的新聞報刊也難逃18種文字并存的尷尬局面。英語作為舉國惟一的通行語言,只在中上流階層廣布,并未真正打入民間。
這也許是印度最深刻的災難,也是其雖然高等教育發達,哲學、金融、科技樣樣拔尖,卻依然處于癱瘓狀態的重要原因之一。
印度的許多邊境區域是禁地,經過或造訪須事先申請通行證。我曾在未被告知的情況下搭乘飛機到此,轉乘陸地交通工具去不丹時遭遇邊境官員的刁難。我氣惱地對搖頭晃腦的官員大罵:“你們是生產博士最多的國家,連出租車司機都有博士學位,卻制定出這么愚蠢的制度!禁區需要通行證,購買機票時就應該告知旅客,等到抵達才拒絕入境,這是世界上最笨的國家才會做的事情……”未料,不以為忤的官員仍搖頭晃腦地微笑,看著我生氣,待我怒氣平息才想出解決辦法:“繞道而行,我當沒看見。”
種姓制度帶給印度的影響根深蒂固。大戶人家養著上百賤民做傭仆不足為奇,因為開車的不洗車,洗廁所的不被允許打掃房間,煮飯的沒有資格帶孩子,任何領域的越軌都是對神靈的褻瀆。這神,還包括家族累世積存的階層。
于是,效率在印度是一個沒頭沒腦的笑話,外地人帶著自己國家的標準考量印度行政和交通的速度,終究會得出一個經典結論:“This is India!”這里是印度,老兄,眼睛睜大點!
有個荒唐事真實發生在印度:英國官員等候多時的火車“準點”到站,印度人得意洋洋,英國人卻吹胡子瞪眼,因為整整慢了一天!在這里,飛機可以隨時停飛或延誤而不須通知,甚至手里拿著機票也無法確證何日使用,只得一笑置之。
旋舞中的服裝設計
印度拉賈斯坦邦紗麗印染 圖/Bruno Morandi/Pascal Meunier/Christophe Boisvieux-DragonImage
大部分婦女仍喜歡自己選布料找裁縫訂制合身的紗麗 圖/陳念萱
原先我曾以為印度是富人的天堂,許多年后才懂得,在這里,窮人內在的富有才真正萬金不換。這不只是我的個人感受,從全球時尚設計師和舞臺藝術從業人士每年甚至每季都要來印度取經,亦能覓得線索。在印度結交的服裝設計師蘇妮塔對我說,雖出身貴冑,她的創意卻來自最底層的賤民。他們與生俱來的美感,無與倫比。
印度的傳統舞蹈,舞者的血脈傳承令人贊嘆。師徒間的情誼,比親人更加親密。我在新德里劇院觀賞過一場演出,那是舞者在懂得用舞蹈來詮釋自然與人世的倫理之后,融入自己的創意,由成家后養育并教導以音樂素養的兒女為自己伴奏,才首度登臺演出,為跟隨多年的舞蹈老師獻禮。
有12年傳統舞蹈經歷的蘇妮塔從事服裝行業十余年,剛開始是替世界名牌做代工,常有作品被大師級設計師買走, 自言最大的幸運便是“有印度傳統舞蹈的訓練”,因為這“對設計服裝,特別是帶有傳統味道的服裝非常有幫助。你會非常清楚衣服在怎樣的肢體動作下會產生何種效果,制作浪漫的服飾尤其需要這種洞察力”。
蘇妮塔是個喜歡旅行的人,常遠行至南印度拜訪傳統手工紡織業者,與老織工交流汲取養分;亦觀摩各式傳統音樂和舞蹈,那是滋養她的靈感之源。“我非常慶幸自己出生在這樣一個文化資源豐盛的國度,這些精彩而細致的古老傳統是我的重要支柱。很難想象離開了他們我該怎么活,人生會變得多么黯淡失色。”她說。
但是信仰沖突、階級意識以及男尊女卑的問題呢?蘇妮塔坦言自己是幸運的,出生在受到全球化沖擊的首都畢竟開放得多。但“許多人對這種傳統已習以為常,若是沒有了這些捆綁,也許反而活不下去”。
那么,難道說正因為這地獄般的枷鎖,才營造出天堂似的艷麗與祥和?
心靈朝圣的糾葛
印度卡納塔克邦,人們用花卉鋪滿BAHUBALI雕像以顯示他們的祈禱和祝?!D/Bruno Morandi/Pascal Meunier/Christophe Boisvieux-DragonImage
西方人被印度吸引,除卻大航海時期香料與黃金的尋寶之旅帶回的東方神秘傳奇,印度教的瑜伽療愈則是近年來時尚圈趨之若鶩的理由。而搞創意的舞蹈家、設計師與建筑師們從世界各地來此尋芳,為的是借著印度東西方文化洗禮后的濃郁氛圍汲取再創作的能量。
好萊塢明星奔赴印度朝圣,為的是尋找大師解救自己功成名就后空虛的心靈。在供不應求的情況下,冒牌大師紛紛出爐,制造出許多茶余飯后的笑料,也幾度被搬上了大銀幕。心靈饗宴變成鬧劇一場,這仿佛是“印度+美國”的混種制造,很有令人嘴角上揚的娛樂效果。
在法國里昂的國際雙年舞展上,我曾遇見一對來自印度的舞蹈家母女,在咖啡與香草茶的芬芳中傾談了整個下午。母親以女兒沿襲經典舞蹈為榮,而登上國際舞臺的女兒卻在為尋找傳人憂慮。傳統的延續不只是個人肩負的歷史使命,更需要大環境的價值感來烘托藝術自有的光華,否則便容易緊縮出不夠從容的匠氣。這是古老如印度,必須面對的尷尬。
我自己則是循著母親的遺愿,探訪了釋迦摩尼證道與初轉法輪的圣地。在菩提迦葉的菩提樹下,在瓦拉那西的古老寺院,掩藏已久的淚水流瀉不止……這是母親饋贈于我的厚禮,終生難忘的一次痛苦與甜蜜。
在印度這個素材豐富的大教室里,任何人都能找到思考的命題。我從何處來?將往何處去?腐臭骯臟的圣河是否真的能夠洗滌我的心靈?一位旅居印度26年的德國人(作為極少數能忍受印度的臟亂而悠游其間樂不思蜀的異鄉人之一)認為:“印度是一個充滿思考的國度,在不斷的沖擊下,生活上不能適應,于思想卻是大解放。”這讓我想起瓦拉那西龐大幽深的哲學系,一個系所竟然會有百余系組專題,隱藏在密林中讓人眩暈卻也欣慰:人間尚有如此義無反顧的鉆研。
我從不推薦朋友去印度觀光,卻建議兩種類型的人一生一定要去一次印度:抱怨工作煩擾的上班族和吃飯挑三揀四的人。對過客而言,剛剛拿到國際電影大獎的 《貧民窟的百萬富翁》恰可作為墊底的民族風情。歡樂與憂傷并存,一如中國人的福禍相倚。不論是在繁華的都市,還是走在鄉村小徑,進入印度就必須放棄秩序、垢凈與貧富的樊籬及成見?!缎慕洝酚性疲?ldquo;無垢無凈無有恐懼。”只有放下了,才可能品味出這壇老酒的深沉溫厚。
也許我該如特蕾莎修女一樣,向所有接受幫助的病患頂禮答謝。在此深深感念印度忍受苦難的游民,為我端出的最寶貴的一份教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