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少奇“文革”蒙難紀實
眼前,迷迷蒙蒙,又晃動起一個個黑色的斑點。驀地,他清醒了,立即緊緊地閉上了雙眼——一年多了,他每天都同這些“黑色的斑點”同室相伴,不知多少次被它們刺得心痛如割。
本文刊載于1986年的《南方周末》
他慢慢睜開雙眼,想環顧一下自己置身的這塊天地。眼前,迷迷蒙蒙,看不清這混沌的一切。他努力調整視神經,依然恍恍惚惚、撲朔迷離,只見眼前又晃動起一個個黑色的斑點。驀地,他清醒了,立即緊緊地閉上了雙眼——一年多了,他每天都同這些“黑色的斑點”同室相伴,不知多少次被它們刺得心痛如割。誰能設想,在這間小小的房間里,囚禁著的卻是我們共和國的主席——全國人民代表大會投票選舉出來的國家主席!
這一天是1968年11月24日,他的生日——七十歲了,按照孔子的說法,本可以“從心所欲不逾矩”了,而他此刻卻病魔纏身,孑然一身,癱瘓在床了。他對面的那些“斑點”,就是那句早已被世人喊順了嘴的口號:“打倒劉少奇!”咳,不用再“打”了,如今,老人已經倒下去了。
屋子里標語內容的演變,是窗外那個大千世界政治風云變幻的晴雨表。這位與世隔絕的老人,一年多來只能從監護人員訓斥他的調門和那“黑色的斑點”的用語變化來窺測那場席卷整個共和國的“史無前例”的“政治颶風”的動向。他從來不曾留意過自己的“壽誕之日”。多少年來,生日這一天對于他只意味著加倍地工作,這是他唯一感到愜意的“祝壽”方式。然而如今,七十歲,在這個標志著“古稀”的年歲里,他不但被剝奪了工作的權利,不但失去了作為一個公民的尊嚴,更出乎他意料的是,恰恰在這一天他聽到了一個足以令他五內俱焚的消息——在中國共產黨第八屆擴大的第十二次中央委員會上,他已被“永遠開除出黨”了!而據以作出上述決定的,則是聳人聽聞的三頂大帽子——“叛徒、內奸、工賊”。
翻開那個使找們黨蒙受奇恥大辱的決議原本,上面清清楚楚地標明:“1968手10月31日通過”。但是,歷史卻提出了一個發人深省的疑問:為什么偏偏在決議通過了整整二十四天之后,直到11月24日,才讓當事人知曉?宣判政治上的“死刑”,是十分頗為時興的說法,然而這“死刑”與生日之間,
難道僅僅是偶然的巧合嗎?
當那雙昏花的老眼終于從那晃動的“黑色斑點”上辨認出那橫加在歪斜的“劉少奇”名字前的三個罪名,老人氣憤得渾身顫抖,大汗淋漓,呼吸急促,“哇哇”地嘔吐起來。長期積郁心頭的悲憤和非人折磨留給他的多種疾病,一齊爆發了——血壓高壓陡升到二百六十,體溫驟然高達攝氏四十度。他心中象火山一樣燃燒著,忍受著難以想象的精神和肉體的煎熬,但他一聲不吭;他不再緊閉雙眼,而是圓睜怒目,決眥裂睛般地盯著那足以令他遺臭千古的“惡謚”。從此,這雙眼睛成了他向這個世界敞開的唯一一個宣泄內心怒火與不平的心靈窗口——從此,劉少奇一言不發了,連生活和治病用語也不說。沉默,是他所擁有的最后一點抗議的權利!
從此,一個最有資格向這個紛亂的世界昭示真相的人,被永遠剝奪了講話的權利。于是,成堆的謊言被貼上了在這塊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擁有最大權威的紅字標簽,傳遍全國,傳遍世界——九億人震驚了,全世界也震驚了——“國家主席”,沒有經過任何符合法律程序的罷免,便被打倒了!
整個民族都在注視著這一非同尋常的變故——人們在思索,在疑慮,在焦急,在抗爭;然而,更多的善良而虔誠的人們卻在真心實意地歡呼、慶祝,用鑼鼓和口號(那個年代最走紅的兩樣東西)來表示內心的喜悅——我們的黨終于挖出了“睡在身旁的赫魯曉夫式的人物”,或許,從此以后,我們這多災多難的祖國會走向安寧?
一個亙古少有的騙局蒙住了人們的雙眼,一個“史無前例”的冤案留在了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那一頁被幾個丑類粗暴地扭曲、涂抹過的共和國史冊上,這是我們整個民族的恥辱和不幸。馬克思早就說過:“羞恥已經是一種革命”,“如果全民族都真正感到了羞恥,那它就會象一頭準備向前撲去而往后退縮的獅子。”是的,當十多年前這令人羞恥的一幕終于結束之后,歷史經過痛苦的沉思和反芻,終于象雄獅一般沖出了封建傳統和極左濁流的羈絆,昭示出事實的真相!
讓我們將歷史翻回到二十年前,重新走進那個連空氣都散發著灼人熱浪的年代,看一看一位巨人,怎樣被“文革”的惡浪吞沒的吧!
第一章
一
1966年,是中國當代歷史上有數的幾個令人難忘的特殊年份之一。這一年,在中國的政治洋面上,過了復雜而激烈的涌動之后,終于掀起了沖天的巨浪——“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爆發了。
8月5日,毛澤東同志在黨的八屆十一中全會上,突然寫出了一張《炮打司令部》的大字報,矛頭直指“黨內頭號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這個異乎尋常的舉動,立即使人們悟到了所指何人。
黨的領袖用貼大字報的方式,向自己的副手提出責難。這種斗爭方式本身就表明了當時黨和國家政治生活的反常。這似乎很容易讓人懷疑是一場個人之間的權力之爭。然而,當那灼熱得令人迷惑的熱浪,隨著歲月的流逝慢慢冷卻之后,我們不得不在進入文章正題之前,先用一部分篇幅,回過頭來,冷靜而客觀地審視一下那早已逝去的歲月,力圖去尋覓那確乎很難分辨清晰,然而又無法回避的歷史的軌跡,去探索一下這兩位長期并肩戰斗的戰友產生深刻分歧的原因和源頭。
毛澤東與劉少奇本是湖南同鄉,早在1922年,他們就共同領導了著名的安源路礦工人大罷工;王明左傾機會主義路線統治時期,毛澤東同志被誣為蘇區右傾代表,劉少奇則被誣為白區的右傾代表,一塊受到了無情的打擊。遵義會議上,劉少奇堅定地支持毛澤東同志的正確意見,為我黨歷史上的這次偉大轉折做出了突出的貢獻;在黨的七大上,劉少奇提出并高度評價了毛澤東思想。幾十年風雨同舟,生死與共,使他們成了革命的戰友和同志。以往他們在一些具體問題上也發生過分歧,但并沒有在老戰友之間投下明顯的陰影。
1959年廬山會議,本來是反左的,劉少奇也是贊成批判左傾的,但由于彭德懷同志上書主席,批評了“大躍進”中左的偏向。毛澤東認為是右傾,結果,會議中途轉向了批右。劉少奇也只好隨著轉向。到了1962年,兩位偉人之間的裂痕開始加深了。這個裂痕的焦點,便是毛澤東同志視為我黨對馬列主義重要發展標志的“三面紅旗”。這也就是《炮打司令部》中追溯到的“1962年的右傾”。
“三面紅旗”是五十年代末期的產物。對此,劉少奇是贊成的。1961年,毛澤東提出“大興調查研究之風”,劉少奇返回了闊別四十多年的湖南家鄉進行調查。農村一片凋零的景象使他感到震驚和傷心。山清水秀的家鄉,田園荒蕪,人顏憔悴,“衛星”上天,“五風”卷地,可人們卻餓了肚皮?,F實使他陷入了深思。他來到了醫院,看望那些因營養不良而患浮腫病的骨肉鄉親;下令解散了公共食堂;他得知花明樓的許多鄉親住房被平調、被拆毀,立即同當地干部一起,研究了解決社員住房的緊急措施,并把幾戶最困難的群眾安排到自己的舊居去住,甚至連陳列用的桌子、凳子、爐、鍋等也統統分給了鄉親們……在1961年5月召開的中央工作會議上,他提出了這樣的觀點:“工作中的缺點和錯誤是造成目前困難的主要原因。”并認為中央對這些錯誤要負主要責任。1962年1月,他提出了“三分天災,七分人禍”的觀點,并特別提出:“彭德懷同志信中說的一些具體事實,不少是符合實際情況的。”
這些觀點顯然涉及到對“三面紅旗”的根本態度問題,同毛澤東的觀點不盡一致。毛澤東一直認為:“三面紅旗”是中國社會主義建設道路的體現,是對馬克思主義的創造性發展,是完全正確的。對造成三年困難時期的原因,毛澤東認為是“自然災害”為主,“三面紅旗”是不容懷疑的。他認定劉少奇在“三面紅旗”問題上犯了右傾錯誤,這是一個重大的原則分歧。
此后,黨中央著手恢復經濟,劉少奇鑒于國家經濟上的嚴重困難,建議成立中央財經小組,由陳云任組長,并與周恩來一起采取一系列非常經濟措施以恢復經濟活力,其中包括“三自一包”……;
同時,中央還采取政治措施,對自1958年以后歷次運動中搞錯的干部進行重新甄別,予以平反……
后來的事實證明,毛澤東對劉少奇等同志在主持中央工作時采取的這些步驟,是不滿意的,認為是刮了兩個風,一是單干風,二是翻案風,這是帶有“資本主義復辟”性質的嚴重問題。
于是在1962年9月的八屆十中全會上,毛澤東發展了他在1957年反右派斗爭以后提出的無產階級同資產階級的矛盾仍然是我國社會的主要矛盾的觀點,進一步斷言在整個社會主義歷史階段資產階級都將存在和企圖復辟,并成為黨內產生修正主義的根源。還批評一些同志:思想混亂,喪失信心,看不見光明…
此后,“文革”的序幕——“四清”運動開始了。劉少奇對毛澤東的上述舉動并沒有公開表示過異議??陀^地說,在“四清”中,他的一些講話和指導運動的具體作法也是很左的。而這只被毛澤東認為是“形左”,那么“實右”呢?這就涉及到“四清”運動的性質問題了。在“四清”運動的性質問題上,他與毛澤東同志又發生了新的矛盾。這一矛盾,在1965年,中央召開的討論《農村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中目前提出的一些問題》(即二十三條)的工作會議上,終于激化了。
這次會議是由鄧小平總書記主持的。當時毛澤東身體不好,許多一般工作會議他并不參加。但這次他不僅參加,并在會上講了話。在講到“四清”運動的性質時,他強調是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的矛盾。這時劉少奇插了話,說:“各種矛盾交叉在一起,有四清和四不清的矛盾,有黨內和黨外的矛盾的交叉,還是有什么矛盾解決什么矛盾為好。”
在黨內民主生活正常時,領導人講話時互相插話,本是司空見慣的事情。想而,個人專斷作風逐漸發展起來的毛澤東,對此卻不能容忍了,更何況,他早已認為劉少奇是右傾路線的代表……
第二天,會議繼續進行。毛澤東帶來了兩本書,面容嚴峻地說,這里有兩本書,一本是憲法,我有公民權;一本是黨章,我有黨員權利?,F在,你們一個人不讓我來開會,一個人不讓我講話……
結果,會議通過的“二十三條”提出了“黨內資產階級”的概念,糾正“四不清”作風,變成了黨內階級斗爭。
盡管劉少奇后來對不夠尊重毛澤東專門作了檢討,但毛澤東并不認為這是個人之間尊重不尊重的問題,按照他后來的說法,“基本上是修正主義和反修正主義的問題”。他錯誤地估計了當時中國社會的形勢,認為復辟資本主義的危險已迫在眉睫,于是,他決心要發動一場新的運動,以保住社會主義的“紅色江山”。這就成了釀成一場歷史大悲劇的一個直接動因……
《炮打司令部》的發表,象巨石入水,激得浪花四濺;象一聲霹靂,喚醒了蟄伏的毒蛇。領袖的一個錯誤,被一伙鉆進我們黨和國家肌體中的蛀蟲利用了,他們互相勾結,配合默契,以一種陰謀家、野心家所特有的陰險、狡詐、毒辣,導演了一場空前慘烈的人間悲劇?,F代迷信,使偶像冉冉升空,卻令人民共和國的億萬“主人”去頂禮膜拜,借著那香火繚繞的霧瘴,青面獠牙的人面禽獸,卻隱去了真形,一個個成了最最“高舉”的“護法神”。文攻武衛,使一片片綠洲變成沙場,同室操戈,兄弟相殘,于是,和平被槍彈洞穿,民主被戰火焚毀??駸崤c愚昧匯流,無恥與權欲結緣。謊言冠冕堂皇地占據了神圣的殿堂,真話便被鎖進了心靈的枯井。于是,誣告成為時尚,暗箭化作“鳴鏑”,從中央到地方,從都市到山鄉,“牛棚”遍地,冤獄泛濫,到處都有私設的公堂。黑材料從棍棒與皮肉的碰撞中產生,卻被成批地塞進那標志著人的“價值”的檔案;偽證在血與火的浸染中炮制,卻被毫無顧忌地用作了足以決定生殺予奪的政治天平的砝碼??垂眚鈾M行,看沉渣泛起,看疾風之勁草,看板蕩之誠臣,看頑石中之美玉,看烈火中之真金,看幻化成精的蚍蜉如何撼倒一棵棵參天大樹,看得志的中山狼如何猖狂吞噬那一個個拄地擎天的開國元勛……
二
在遠離這場政治臺風中心的東南一隅,在北戴河那座后來成為另一場臺風中心的別墅里,林彪正靠在沙發上閉目養神。這些日子,他實在太“傷神”了。雖然他深知要想“治人”,總免不了“勞心”,但這“心”是那么好“勞”的嗎?半年多以前,為了搞掉他在軍界的心腹大患“羅長子”(即羅瑞卿),他真是費盡了心機,多虧了有個精明而又與他同樣工于心計的“賢內助”的鼎力相攜,再加上有吳胖子、李瞎子這幫干將捧場,幾個月前,“彭羅陸楊”總算“一勺燴”了。“文化大革命”真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這些人的沉降,正好成了林彪的階梯。如今在通向最高權力峰巔的樓梯上,只差那么幾磴兒了,他要找準時機,再來一搏……
他用手摩挲著隱隱作痛的禿頭頂。“唉,又犯病了。”近來他凈做惡夢。大概是思慮過度的緣故吧?他知道,中央8月1日將召開十一中全會,議程主要有兩項:一個是通過《關于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決定》,這,他早就知道;再一項是聽取前一段中央工作匯報。這似乎也沒有什么重要意義。因此,他會前就早已請了假。
但是,8月4日,他得到信息:北京的政治氣候出現逆轉,“山雨欲來風滿樓”,這風聲立即觸動了林彪那根異常靈敏的政治“神經”。他預感到,在他前邊又將有一座大山被推倒。頓時,精神陡增,那日夜困擾著他的恐懼和孤獨,好象都被暫存在別墅里,他以閃電般的速度直飛北京,當天便出現在八屆十一中全會的會場上,嗅得了會場的“味道”后,便以“一貫緊跟”的姿態,順著“大字報”的軌道,向劉少奇、鄧小平發動了進攻。他又成功了,成為這次會議的最大受益者——代替劉少奇被宣布為新的接班人!這是他夢寐以求的地位??!
然而,精通整人權術,而又飽嘗整人“實惠”的林彪,憑著多年在政治角斗場上拚殺的經驗,深知要想坐穩這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第二把交椅,還必須想方設法置劉少奇于死地。眼下,劉少奇還是條“活老虎”,在會上,他又重新當選為中央常委,何況,他還是現任國家主席,在黨內還有著深遠的影響,在人民中很有威望,假如有朝一日卷土重來,那他豈不就……
葉群,這個靠誣陷羅瑞卿而步入政壇的怪誕精靈,對于“首長”的苦心是深諳熟知的。她不愧是林彪辦公室的主任,在“首長”最需要“權術”的時候,她總會為他提供足夠的“詭計”和“靈感”,并將這一切付諸實施,凡是打著林氏標記的冤魂,必附著葉群的幽靈!
這不,8月11日,總參作戰部副部長雷英夫,被秘密召到了葉群的辦公室。葉群詭秘地沖他一笑,淡淡地說:“找你來,是想交給你一個特殊的任務,這是101首長對你的器重……”
“什么任務,請葉主任吩咐!”雷英夫立正說道。
“你來,坐!按照101首長的口授,你寫一份重要的材料……”
翌日,葉群又一次向雷英夫面授機宜,修改草稿。8月13日,雷英夫帶著寫好的材料,來找葉群。葉群迫不急待地把這份材料交給了兩位“林辦”工作人員,讓他們分頭謄清,然后,看著雷英夫在材料上簽了字。轉眼之間,這份誣陷劉少奇的黑材料便擺到了林彪的案前。轉天,林彪便親自召見了雷英夫。
林彪早已看過了這份精心策劃的材料,內心十分滿意,但外表卻沒有一絲表情。他并不看一眼雷英夫,卻用他那濃重的湖北口音拖長聲問:“你準備怎樣送交這份材料???……”
“這……請首長決定!”
林彪略一沉思,說道:“你可以給我和毛主席寫信嘛,把材料附在后面,怎么樣?”
“……”雷英夫一時并沒有明白首長的用意。
葉群自作聰明的插嘴:“這還不明白?這樣就給首長留下了回旋余地……”
林彪嗔怪地瞪了葉群一眼,截住了她的話頭,然后故作漫不經心地說:“這樣更政治化些,懂嗎?”
“懂了!”雷英夫答道。他此時哪里會想到,幾個月后,他就成了兔死狗烹的犧牲品,被打成了“賀龍的黑干將”,被首長回旋到那見不得人的地方去了。
當天,林彪就把這份誣告材料,批送“江青同志”,并請她“酌轉”毛澤東主席。這是林彪和江青互相勾結陷害忠良的無數筆罪惡交易中最骯臟的一筆,也是他們共同迫害劉少奇同志的長期合謀的可恥開端。
幾乎就在這同時,林彪在中央工作會議上,拋出了那個臭名昭著的“八?一三”講話,殺氣騰騰地連喊“罷官”,“罷官”,“罷官”,“不要走過場,干脆大鬧幾個月,弄得人們睡不著覺!”
人們不會想到,在講話的第二天,林彪就向劉少奇射出了第一枝毒箭!
三
不知哪位將軍說過:“只有前胸中箭的才是英雄,背后中箭的必是逃兵。”在刀槍對峙的兩軍陣前,這話確實精辟。但他卻忽略了這樣一個在古今中外戰爭史上都不鮮見的事實:常有一些真正的英雄,沒有在來自敵方的飛簇中倒下,卻被發自自己營壘中的暗箭從背后射中了。
劉少奇,這個在反動派的槍林彈雨中沒有倒下的老革命家,此時正矗立在政治漩渦的中心,他甚至并不曉得,到底有多少黑手正對他拉滿了弓弦。他真誠地反省著黨所指出的自己的缺點和錯誤,盡管痛心,但卻正視著“群眾運動”帶給他和他的祖國的這場動亂……
兩個月前,那張震動全國的聶元梓等人的“大字報”突然發表,兩三天之內,北京幾乎所有學校的黨組織都癱瘓了。正主持黨和國家日常工作的劉少奇,對這突發的變故十分慎重,他在觀察:運動正在逐步升級,學生沖在最前頭,學校亂起來了,不僅校長、書記們被批斗,連許多普通教師也受到沖擊,有的被整死,有的被逼自殺……形勢逼人,舉棋不定就意味著放棄對運動的領導,他不能放任目流。電話,一次次打到杭州,向毛澤東請示匯報,但沒有得到明確的回復;他當機立斷,與鄧小平一起直飛杭州,請毛澤東回京主持工作,但毛澤東卻委托劉、鄧相機處理運動的問題。
劉少奇返京,立即召開政治局常委擴大會議,作出了后來成為他“壓制群眾”主要罪證的那個決定:向大中學校派工作組 。
憑著一個共產黨人對“革命”這個概念的樸素理解,劉少奇對眼前的斗爭充滿熱情和希望。他對工作組成員和學生代表們說:“今天的‘文化大革命’會提高我們全民族的覺悟,巴黎公社傳播了馬克思主義,十月革命給我們送來了列寧主義,我們也要把毛澤東思想提高到一個新的高度。”他對未來的事態太缺乏思想準備了,他把這場“動亂”當做一場“革命”來認識,來引導。
然而就在他講這番話的同時,“橫掃一切牛鬼蛇神”、“打倒一切”、“造反有理”的惡浪,早已從林彪、“四人幫”把持的各條渠道向社會奔涌,鋪天蓋地、勢如卷席淹沒了無數無辜的生靈!
在這股“打倒一切”的風口浪尖上,劉少奇理所當然地充當了保護廣大干部的屏障。他就象一個駕著一只失控的小船的船夫,在驚濤駭浪中拚搏著。然而局勢卻變得越來越難以捉摸了:江青、陳伯達一伙抓住工作組在工作中的一些缺點,大肆煽動學生鬧事,一股反對工作組的濁流,驟然興起,小船的船底被人從內部鑿穿了——劉少奇開始感到了問題的嚴重。他翻著一份份材料和傳單,痛心地喃喃自語著:“這是全國大分裂的開始,后面可能有高級干部!”
形勢在急轉直下:
7月19日,毛澤東回到北京;
7月24日,毛澤東對劉少奇、鄧小平提出了批評;
8月12日,八屆十一中全會閉幕,劉少奇從第二位降到了第八位。
對于黨的決定,他從來是不打折扣地服從的。此時,他開始實踐自己在《論共產黨員的修養》一書中對共產黨員提出的要求:要“受得起誤會、打擊,以至委屈冤枉,尤其不要為別人的一些不負責任的、不正確的批評和流言所刺激而沖動起來”。他一向寡言,近來變得更加沉默了,常常獨自在室內長時間地踱步,或靠在那張竹躺椅上凝神沉思。三十年來一直擺在他辦公桌上的那個大理石煙火缸,如今被最大限度地利用起來,一縷縷青煙如同纏繞著一束的問號,一個個煙蒂在煙灰缸里堆積起來,好象顯示著主人心中的焦慮和苦悶。然而只有在獨自一人的時候,他才將內心的情感暴露出來,平時卻盡量保持著神態的安詳和坦然——他,一個年邁的父親,深深地愛著幾個年幼的孩子,他不愿意讓幼小的心靈蒙上陰影。這天,他步履輕捷地走出辦公室,和孩子們一起吃晚飯。平常,這段時間是孩子們最高興的時刻,嘰嘰喳喳,問這問那,他們難得和父親在一起。但是,今天,飯桌上卻鴉雀無聲,大一點的孩子不敢正視父親的眼睛。他默默地吃完飯,就在他站起身的瞬間,他發現孩子們幾乎同時把眼睛齊盯向自己,心中不由得一陣酸楚,他用慈愛的目光環視了在座的每個孩子后,輕聲說道:“你們的心情,我知道。放心,爸爸會努力認識自己的錯誤的。”說罷,淡淡地一笑,回辦公室去了——腳步變得沉重了!
沉思,是他多年養成的習慣,每逢重大的決定,他總是鎮定自如地深思熟慮。然而,面對眼前是非顛倒,黑白混淆的局面,他那有條不紊的思維習慣被打亂了,常常表現出極度的焦灼和不安,時常徹夜不眠,人明顯地消瘦下去。他感到有必要召開一次生活會,讓身邊的同志們幫助自己認識錯誤。他需要別人的批評和提示。
生活會正在進行。警衛員、炊事員、司機這些普通的工作人員和國家主席圍坐在一起。劉少奇說:“‘文化革命’剛開始,我工作太忙,沒機會聽大家的意見,現在,希望大家坦率地講出來……”
“我在這里工作好多年了,”一位老工作人員發言了,“你工作沒日沒夜的,生活簡樸,這沒啥可說的??赡阍趺淳头噶隋e誤呢?……”
“你可不能只顧拉車,不看道兒??!……”
“派工作組這么大的事兒,你怎么不請示主席呢?……”
大家言辭懇切地批評著,質問著。
劉少奇靜靜地聽著,既不辯解,也不推諉,只是不停地抽煙。幾小時過去了,他才緩緩地吁口氣,坦率地說:“我不理解,但我要跟上形勢!”
四
在亂世當中,有這樣一位關鍵角色,在緊鑼密鼓中,從黑幕后面閃到前面來了。他的演技出類拔萃,堪稱“整人”藝術的奇才——他,就是康生,連江青都要恭恭敬敬地尊一聲“康老”的。
說起江青同“康老”的關系,實在是“很老很老”了。早在二十年代,這兩位山東同鄉,便在諸城縣城有過七年的“交往史”了。不是嗎,三十年代,康生對江青混跡上海灘的丑史明明一清二楚,可是在延安整風時期,康生卻利用手中的握有的“審干”實權,對江青百般包庇。甚至親臨江青所在小組的整風會,保江過關。如此“恩德”,江青自然銘記在心。不然怎么在“老干部”統統被打倒的年頭,她卻請“康老”作自己的“顧問”呢?險惡的政治野心家和陰謀家的共同氣質,使這一對“惡之花”,臭味相投,沆瀣一氣,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漢代文學家賈誼,在他那篇《吊屈原》的名賦中曾寫下這樣的名句:“鸞鳳伏竄兮鴟鴞翱翔,阘茸尊顯兮讒諛得志。”康生這個當代“鴟鴞”,就是靠著“讒諛”而“得志”的。在他的政治天平上,權力是標志一個人價值的唯一砝碼。當劉少奇還是堂堂第二號人物時,他是“諛”之惟恐不及的。1961年是他毛遂自薦主編《劉少奇選集》的,并提議指派專人修改再版了后來被他批得“一文不值”的《論共產黨員的修養》;1965年1月,《劉少奇選集》的編輯工作剛剛結束,康生又忙不迭地去向劉少奇表功:“您的《選集》我們已經定稿了,現在只等您一句話就可付印了!”1966年5月,在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上,“文革”的潮頭已到,康生已變得不可一世。他氣勢洶洶地大罵彭、羅、陸、楊,甚至指著鼻子大罵朱老總是“空頭司令”,是“組織上入黨,思想上還沒有入黨”的“黨外人士”。但對劉少奇卻依然畢恭畢敬。
但是,7月中旬,當毛澤東自南方返京,表示不同意派工作組的信息傳到康生耳朵里之后,這個官場老手立即象變色龍一樣,收藏起諂媚的笑臉,換上了另一副面孔,伺機而動了。7月25日,毛澤東召集會議。這可是一個“進讒”的良機??瞪?ldquo;讒言”有些時候比“奉承”更能換得飛黃騰達的“實惠”。他小心翼翼地把一份在劉少奇、鄧小平主持中央日常工作時,中央批發的北大工作組關于處理“六·一八事件”的“簡報”掖進自己的皮包……
是啊,俗話說:狡兔三窟。在底數不清的時候,貿然行動,顯然是容易“蝕本”的??瞪吘故抢现\深算,他還要三思而后行。在會場的一角,他的大腦高速運轉起來,那雙手,幾番把材料悄悄地掏將出來,又幾番無聲地塞了回去。作賊心虛,即使是一個“老賊”,也不例外。
但是,他并不死心。請看他后來對此時的行動的一段自白吧:“我當時把文件帶在身上,想送給毛主席看看,但是勇氣不夠。想了半天,又放回皮包里了,怕說成是告狀。隔天,我將這個錯誤文件的危害,告訴原批發者,想推動他自己去向主席報告,但毫無結果!”這簡直是一段絕妙的內心獨白!
十多天后,他看到了《炮打司令部》的大字報,一顆懸著的心終于落了地。他便肆無忌憚地向劉少奇潑去了一盆盆污水,他擺出一副理論家的姿態,在十一中全會上借“司令部”問題發揮道:“不僅僅是由于在這次‘文化大革命”中司令部發生了問題,而且是由于一個相當長的時間,有一條頑固的資產階級路線同毛主席的路線相對抗!”一句話就使“劉鄧的資產階級反動路線”,從“麻煩的五十天”,一下子擴展到“文革”之前的“一個相當長的時間”。后來,他又據此杜撰了一套“貫穿解放前后的整個黨的歷史的資產階級反動路線”。這一謬論流毒全國,遺患深遠。
還有一件事,足以暴露康生這個人狡詐陰險的個性。十月的一天,康生辦公室的工作人員鬼鬼祟祟地竄到頤和園后邊的中央黨校,神秘地把幾個“造反派”頭頭召到一塊開會。
“……一定要搶在其他單位的前邊把批劉的大字報貼出去”,來人低聲布置著,“這可是為‘文化大革命’立新功的好機會!”
幾個“造反派”頭頭心領神會地點點頭。
“康老還特別關照,”來人繼續說,“你們貼出劉少奇的大字報,中央領導同志可能有人出來勸阻,你們不要理他,盡管貼!”
場上氣氛活躍起來,在那個年頭,有這樣一個“大人物”撐腰,“造反派”們的膽子就陡增十倍。
臨走時,來人卻提出了一個出乎意料的要求:“你們放手干,但對外可不要說是康老讓你們貼的!”
五
劉少奇沒想到,林彪的“八·一八”天安門講話發表后,社會上掀起的“抄家”風,竟會刮到自己家里來,幾個幼稚單純的孩子,在家里也破開了“四舊”。這天,吃晚飯時,他聽到女兒平平和兒子源源興頭十足地議論著幾天來“抄家”的英雄業績和抄出的“戰利品”,還說晚上要跟著同學們一道再去抄家。他立即制止道:“不要去!”
孩子們緘口了,但小嘴撅著,顯然并不服氣。
飯后,劉少奇回到辦公室,拿出了一本《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把平平和源源叫到身邊,鄭重地說:“你們破‘四舊’,我不反對。但不能去抄家,打人是違反憲法的。我是國家主席,必須對憲法負責!”
看到父親在說到最后一句話時,露出嚴峻而莊嚴的神情,孩子們感到了憲法的神圣,立即肅然了。
劉少奇摸了摸源源的頭,內心涌上一種說不清的惆悵,聲音低了下來:“現在,你們知道爸爸的處境,我不能阻攔你們,你們也攔不住別人。但是,我總要對你們講清楚,要對你們負責??!”
平平聽了這些話,眼淚都要流出來了,源源也低下了頭。
十月,在中央工作會議上,劉少奇做了檢查,承擔了全部責任。事先,他曾把檢查送交毛澤東。毛澤東親筆批示:“基本上寫得好,很嚴肅,特別是后半部更好。”但當檢查作為文件下發時,“文革小組”卻故意刪去了毛主席的批示。林彪、江青、陳伯達一伙蜂擁而至,四處點火,煽動“紅衛兵”,把檢查當成“活靶子”,掀起了新的“批劉高潮”;社會上流言四起,人身攻擊、造謠中傷、無中生有的“大字報”,充斥街頭,誹謗、誣陷的傳單漫天飛撒。面對這舉國若狂的混亂局勢,劉少奇憂心如焚,痛苦難言。他痛心地說:“國民黨罵了我多少年,也沒敢用這樣的語言??!”
這天,他把孩子們叫到跟前,沉痛地說:“我過去常對你們講,對一個人來說,最大的幸福是得到人民的信任。取得人民的信任是不容易的,人民信任你,你就絕不能辜負人民。今天,我還得加上一句話,就是對一個人來說,人民誤解了你,那是最大的痛苦啊……”說到這里,老人嘴唇顫抖,喉嚨哽咽,淚光閃閃,再也說不下去了。
第二章
一
“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云”,薛寶釵描繪“柳絮”的這兩句詩,倘若送給江青,倒也有幾分神似。她煞費苦心地“表演”了幾十年,最后憑著“文革”這股“浩蕩東風”,一步竄上了中國的政治舞臺,并且青云直上。更借著林彪奉獻給她的那頂“旗手”的桂冠,她,終于成了炙手可熱、紅極一時的主角。就象吸食鴉片似的,她此時對整人和抓權簡直上了癮,從登上“中央文革”副組長的寶座,她便四處拋頭露面,拖長聲音喊著:“小將們,我代表毛主席看你們來了……”接下來,便是咬牙切齒地咒罵和捕風捉影地誣陷,她的一句話,就能給社會帶來一場災難,凡是經她點了名的干部,無一幸免地被卷進了那既“觸及皮肉”更“觸及靈魂”的無底深淵。
“打倒劉少奇”的第一步實現了,江青躊躇滿志,又在思考著下一步行動。她知道,單靠“路線錯誤”這頂帽子,是不可能置劉少奇于死地的。于是,她向“顧問”求教,經過康生的指點,她茅塞頓開——只有把“叛徒”、“特務”這類專供頭號敵人“受用”的帽子扣到劉少奇頭上,才能把他整垮。
但是,劉少奇還是中央政治局常委,他們還沒有權力給他設立“專案”。怎么辦?江青、康生的腦袋就象個萬花筒,想變什么就有什么——先從王光美下手,把她打成“美國特務”,劉少奇自然也就成了特務。“王光美英文那么好,又當過有美國人參加的北平軍事調處執行部的翻譯,不是特務才怪”——這就是江青的邏輯推理。
靠誣人為特務(特務者,間諜也)剪除異己,在中外冤案史上,并不鮮見。一個世紀前,在法國曾出現過一起轟動一時的大冤案——德雷福斯案件,就是以一紙假證,臆斷一個無辜的猶太宰官是“德國特務”,致使他蒙冤十多載,并使無數正直的人受到株連。大作家左拉曾以題為《我控訴》的戰斗檄文,為蒙冤者辯護,竟被逼得流亡國外,客死他鄉。中外的奸佞,在誣陷的伎倆上總是驚人的相似,是偶然的巧合,還是“心有靈犀”?康生素以“學貫中西”目詡博學,并一貫以“防奸反特”專家自居,想來對法蘭西的這樁公案并不陌生,是不是“活學活用”到國家主席身上了呢?
在羅織罪名上堪稱“博學”的康生,在這同時又想到另一條計策——1966年9月16日,他給中央寫報告說:1936年薄一波等六十一人有“堅決反共”的“叛變行為”,而“劉少奇的決定,就使這些人的反共叛黨合法化了。”據此,他推斷出“劉少奇有一條招降納叛的組織路線”。這一手實在陰險。一可以據以打倒一大批老干部,二來可以給劉少奇戴上一項“包庇叛徒”的帽子,一箭雙雕,妙哉妙哉!
1966年12月18日,一個名為“王光美專案組”的審查機器誕生了。這部機器在此后的高速運轉中,專以制造偽證為能事,淋漓的鮮血是機芯的潤滑劑,精制的謊言成了它的“拳頭產品”,這一幕幕見不得天日的慘景且留待后文披露吧,眼前,讓我們先目睹一幕光天化日之下演出的丑劇——
二
世界上的事情,有時候巧得蹊蹺——還是同一個12月18日,準確地說是下午兩點,一輛黑色的小轎車在中南海西門前嘎然而至。從車上跳下一個壯漢。他就是曇花一現的造反“司令”蒯大富。他一下來,便被一個面瘦、肩披著軍大衣的人領進了傳達室的套間里,門被咣當一聲關嚴了。
這是一次的秘密接見,拉他進屋的那位,便是權傾一時的“中央文革副組長”張春橋。
張春橋,這個善于把尾巴掖到暗處的狡猾的狐貍,在這個滴水成冰的大冷天里,鉆出洞來,是負有特殊使命的。在黑幕里面,“王光美專案組”的開張,意味著后臺的戲敲響了鑼鼓;那么在前臺,總要有些打旗的吶喊的助威呀,他選中了蒯大富。
這會兒,蒯大富首先按照張春橋的要求,匯報了他南下上海串連的見聞和清華大學的運動情況。張春橋不動聲色地聽著,偶爾插插話,不時點點頭。聽著聽著,他把軍大衣向后一甩,湊到蒯大富跟前詭秘地說:
“你知道嗎?中央那一兩個提出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人,至今仍不投降。”張春橋乜斜著兩只三角眼,心懷叵測地說著,“他們的能量還大得很吶,你讀過《紅樓夢》嗎?那里面有兩句話: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何況這一兩個人還不是死蟲,他們占著位置,還在頑抗!”
“反動派不投降,就叫他滅亡!我們‘兵團,提出這個革命口號!”蒯大富攥拳拍胸,慷慨激昂地表白著。
張春橋截住了蒯大富的話頭:“說得好,好得很吶!你們革命小將,應該聯合起來,發揚徹底革命精神,痛打落水狗,一定要把他們搞臭,不要半途而廢!”
“請首長放心,我,我回去就布置,保,保證照,照辦!……”蒯大富受龐若驚地說。
“我和‘中央文革’的同志們,等著你們勝利的消息!”
密談一直持續到下午四點,望著蒯大富的汽車疾駛而去,張春橋的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獰笑。
可是,同一天晚上,當張春橋出現在群眾代表面前時,卻換上了另一張“臉譜”說:“從現在起,到明年4月份,這段運動怎么搞?你們回去討論一下,我們很想聽聽你們的意見……”
19日,蒯大富秉承張春橋的旨意,將清華的另外兩個群眾組織吞并,主持了所謂“向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總攻擊誓師大會”,叫囂:“徹底砸爛以劉鄧為首的資產階級反動司令部!”20日,在清華園航空館,他召集總部頭頭們開會,布置23日把“打倒劉鄧”推向北京市的計劃。這一下,全場亂了套,一些人出于各自的考慮,不同意這樣匆忙上陣,蒯大富“騰”地從沙發上蹦起來,叉著腰、拍著桌子吼道:“誰敢反對我老蒯,就是反對中央文革。誰敢不去,哼!”
12月25日,北京的氣溫驟然降到攝氏零下十一度,朔風刺骨,寒氣襲人。已經飽經憂患,被墨汁和漿糊涂沫得面目斑駁的天安門廣場,又被突然出現的一條條新的大標語震驚了。“打倒劉少奇!打倒鄧小平!”“和劉鄧血戰到底!”。一群人在蒯大富的帶領下,喊口號,撒傳單,蒯大富發表講演:“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不打倒劉少奇警不罷休……”然后,拉著隊伍,分兵五路,由廣播車開道,直奔西單、王府井、北京站等鬧市區,招搖過市,耀武揚威——這就是震驚全國、波及世界的所謂“一二·二五”大行動,它第一次把“打倒劉少奇”的口號公然推向了社會,在我們共和國的那一頁歷史上,留下了可恥的污點。
三
1967年1月12日深夜,在祖國北疆的原野上,列車在疾馳,向南,向南。皚皚白雪,好象把這塞外的山州凍結了。車窗外,那黑暗的夜幕里,依稀可見一條灰白的雪鏈被飛快地甩向腦后。北風無情地搖動著枯樹的枝干,發出尖厲的嘯聲,天上的星星好象也被狂風刮得無影無蹤。冷啊,越是在那頭腦發熱的時節,人們就越能真切地體驗到“冷”的滋味。
劉愛琴蜷縮在擁擠的列車上,雙手緊緊地抓著一個黃色挎包,這是她這趟長途旅行的唯一行裝,挎包里裝著三天前弟弟劉允若打給她的一封電報,內容是要她立即回京,和哥哥一起去造父親的反,還特意讓她帶上“有關材料”。
所謂材料,指的是1965年和1966年,劉少奇對長女的兩次長談?,F在,記錄著談話要點的筆記本就裝在挎包里。昨天,按照弟弟的囑咐,她從自己所在的呼和浩特市先奔包頭,去找大哥劉允斌,不想,撲了個空。嫂子告訴她,好幾天前,哥哥就被“造反派”揪到北京去批判。聽到這驚人的消息,愛琴的心直往下沉:難道哥哥也犯了錯誤?她不敢在包頭久留,轉天就登上了赴京的列車。眼下,她正心急火燎地注視著窗外那無邊的黑暗,眼前卻不斷地閃耀著父親那慈祥的面孔,那雪白的頭發,不時與那窗外掠過的“雪影”疊印在一起,她怎么也無法把這樣—個熟悉的臉龐,同“反動路線的總頭子”那樣—個冷冰冰的概念聯系在一塊。然而,這一切卻是不容置疑的,冷酷的現實不允許半點溫情存身,哪怕是親生父女!
13日清晨,劉愛琴走出北京站,立即被迎面撲來的喧嘩聲吵昏了,擁擠的人群幾乎要把這巨大的建筑脹破,全國各地來京串連的人填滿了這里的所有空間:“造反有理——造反有理!”的歌曲震得人頭皮要裂。大標語、大字報把所有“平面”統統“裝飾”起來,一個個熟悉的姓名,被七扭八歪地打著血紅的大叉,一切都亂了,同去年回京的狀況簡直是形同天壤。劉愛琴費了好大的勁才沖出了人群。她得到第一個刺激,是這里“打倒劉少奇”的調門要比內蒙古高得多。
她乘電車來到美術館附近。這里同樣貼滿了傳單和大字報。她粗粗地測覽著,猛然,一個電線桿子上貼著的一張傳單把她驚呆了——“江青說劉允若不是個好東西!”
天吶!莫非弟弟也遭殃了?幾天以前,他還約我來造反,怎么一夜之間也成了“壞人”?愛琴目不轉睛地盯著那一行醒目的大字,內心在激烈地斗爭著,矛盾著。
這是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中國大地上出現的一個奇異現象:為著一個莫名其妙而又神圣無比的“信念”,社會上的人群被分割成一個個派系。導致了無數家庭的分崩離析,夫妻離異,父子相爭,兄弟反目,姐妹成仇。轉瞬之間,昔日盟友,可能淪為階下之囚,一決廢鐵,卻能躋身于干將莫邪之林。即使是共和國主席的家庭,也不例外。但是,在江青一伙的眼里,劉少奇的孩子連“造反”的“資格”都沒有。早在1月7日,也就是在劉允若滿腔熱情地給姐姐拍電報的前兩天,江青的一句話,就決定了他的命運,等待著他的,將是非人的折磨和陰森森的監獄!
哥哥不能找,弟弟也不知去向,愛琴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和恐懼,就象一只離群的孤雁。她需要撫慰,需要溫暖,更需要探明事態的真相——她想到了“家”。“回中南海去!”她恨不得一步跨進家門,當面問問爸爸“這是為什么?”
在中南海西門,她給父親的住所打了電話,接電話的是衛士長李太和。
“是愛琴嗎?你怎么也到北京來了?”衛士長的聲音顯得緊張而著急。
“我來找哥哥和弟弟,他們都……都不在,我想,我想……”愛琴遲疑地搜尋著恰當的詞匯,她不愿意讓父親知道兩個兒子出了事。
“怎么?你還要進來嗎?”李衛士長忽然打斷她的話頭,冷丁冒出這么一句。
愛琴怦然心動——“你還進來嗎?”,這是一句含意豐富的潛臺詞。在很短的時間里,她對這句話作了種種分析和揣測:“或許,它暗示著父親的處境已很艱難,沒辦法見我?或許,它暗示里邊情況復雜,進去后對我本人不利,但更可能的是,衛士長已猜出了我回家的真正動機,因而用這簡單的一句話,來表示他對我的責怪!”
想到這些,她拿著話筒的手不由顫抖起來,就象是心臟被人刺了一刀,父親、哥哥、弟弟……一連串使她震驚的親人的境遇,使那天真的“造反”念頭早已無影無蹤了。她腦子里翻騰起重年的記憶:二十年代,爸爸和媽媽何寶珍投身革命,忍痛把我送給人家,我當了童養媳,吃了苦;三十年代,他把我送往蘇聯,我在異國經歷了戰爭和饑餓;四十年代,他把我接回國內,嚴格要求、好多次批評得我流眼淚;五十年代,他把我送到草原,讓我體驗人民生活的艱辛;六十年代,他為我的進步和成長高興得喜形于色,兩次長談,叮囑我要積極參加運動,到群眾中去鍛煉……四十年啊,他對自己的子女傾注的這些心血,都是為什么?是為了壓制群眾?反對革命?愛琴腦子里亂極了。
她沒有聽清李衛士長又說了些什么,也沒有回答他的問話,“咔”的一聲放下了聽筒,轉身離開了中南海,一步一回頭,離父親越來越遠,越來越遠了——她應該進去的,因為父親那時離她還近在咫尺,她做夢也沒想到,她已經輕易地錯過了和老父見上一面的最后機會,這將給她以后的歲月帶來無法排解的痛悔和惆悵。
當天,愛琴便買了一張票,踏上了返回內蒙古的行程——這還是一趟夜車,在她前邊,依然是無邊無涯的黑暗……
四
劉愛琴猜對了——老父親的處境此時已十分艱難,她所熟悉的那個院落,也已失去了往日的靜謐和安寧,而這一切,也正是在她來京的前幾天突然發生的。
那還是在1966年12月23日上午,也就是蒯大富“鬧事”的前兩天,林彪、江青的得力干將戚本禹正給中南海內的“造反派”頭頭打電話:“你們貼劉少奇、王光美的大字報沒有?”
“沒有!”
“為什么不貼?”戚本禹發火了,“中南海外邊轟轟烈烈,中南海里邊冷冷清清,太不象話了!”
“我們手頭沒有材料哇!”“造反派”頭頭說。
“材料多得很,什么小報、傳單、群眾來信,都可以貼出去嘛!”戚本禹說罷“咔”地一聲掛了電話。
當天下午,中南海院內,出現了第一批點名攻擊劉少奇、王光美的大字報。
從此,對劉少奇的斗爭“升級”了:
1967年元旦早晨六點鐘,有兩個人叫開了劉少奇的家門,二話不說,便在四面墻上貼上了大標語,末了,還用排筆蘸墨,在當院的磚地上寫了兩條,一條是“打倒中國的赫魯曉夫劉少奇”,一條是“誰反對毛澤東思想決沒有好下場!”
1月3日晚飯后,一伙“造反派”沖進劉家,強令劉少奇和王光美站到走廊門口去接受四十分鐘的批斗。當劉少奇據理答辯使“造反派”們無言以對時,一個家伙跳出來讓劉少奇當場背誦語錄本某頁某條。劉少奇一時背不出,那些人便大聲嘲笑,起哄。劉少奇鎮靜地說;“叫我背詞句,我背不出,但你們可以問我毛主席的哪篇文章,寫的什么內容,當時的歷史背景,針對什么問題,當時所起的作用,在理論上有何創新,這才是毛澤東思想的精髓。我是《毛澤東選集》編輯委員會的主任,無論哪篇文章,我都可以解答!”那些人被說得啞口無言,便喊了幾句口號,一哄而散了。劉少奇望著人群走出院門,對圍攏過來的妻兒們說:“這種辦法我是不贊成的,但我不能和群眾對立!你們要理解群眾。群眾認為我犯了錯誤,他們有權利批評我……這些年黨也犯了些錯誤,群眾當然不滿,你還不許人家罵娘?我主持中央工作,必須承擔主要責任,群眾現在認為我沒有把他們交給我的工作做好,他們生氣,對你們也可能會有過火行動,你們也不能有對立情緒,要經得起委屈。將來,你們會明白,中國人民是世界上最可愛的人民……”
在中南海外邊,江青正緊張地遙控著蒯大富策劃著一個新的陰謀。
1月6日,幾個人氣喘噓噓地找到劉家,說劉平平從學?;丶衣飞媳黄囓垟嗔送?,馬上就要截肢了。王光美一聽,直瞪瞪地望著劉少奇。劉少奇說:“馬上到醫院去!”王光美剛要走,又止住了:“可總理關照過,不讓我們離開中南海呀!”劉少奇動火了。“你不去我去!這么小的孩子,為了我挨斗……”
他倆一塊趕到醫院,這里哪有平平的蹤影,倒見到了被扣作“人質”的源源和亭亭,一群清華“造反派”見劉少奇親自出面了,一時不知所措。源源大聲叫喊:“媽媽,他們要抓你呀!”王光美一聽,立即迎上去說:“我是王光美,不是王光美的都走!”只身留在了“造反派”中間??粗鴦⑸倨鎺е⒆觽冏哌h了,她氣憤地質問“造反派”;“你們為什么用這種手段騙我出來?”“造反派”望著天花板,陰陽怪氣地說:“這是江青同志支持我們搞的,‘智擒王光美’,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