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層計生局長的總結和反思

群眾歡迎依法行政
    李生明被認為是安溪縣歷任計生局長中風格比較硬朗的一個，卻最善于用“軟”的手段來抓人口計生工作。
    上任當年，人口與計劃生育法實施，以往超常規的行政手段被完全禁止，中國宣布計生工作走入“依法行政”的軌道。
    超常規手段被禁止的背景是國家計生委１９９５年下達的“七不準”規定，這個精神在幾年后向社會公布。一些鄉鎮陸續拆除以往關人的“鐵門”。２００３年，安溪縣委縣政府要求徹底拆除余下“鐵門”。
    南方周末：你覺得靠關押人不能改變觀念？
    李生明：通過調查了解之后，我發現抓了這么多年計生工作，但有些人還不尊重這個政策，重男輕女的觀念還沒有破除，還在想最少生一個男孩，我感覺，如果還是這樣抓下去，我想，恐怕幾十年以后還會這個樣子。你這段時間抓得緊，效果很明顯，但你能長期抓他嗎？等你一段時間不抓了，他又回來了，他只是被迫服從政策，但不會自覺遵守政策，更不會支持計生工作，這種情況下，群眾是很難管的，最后也解決不了問題。
    南方周末：可有些鄉鎮干部認為，如果當時的強硬政策再堅持兩三年，現在的工作會輕松一些，你怎么看？
    李生明：一些基層干部習慣了以前強硬手段抓計生，對新時期、新形勢下依靠法律、經濟、教育、行政等綜合措施抓計生不能適應，所以希望原來那種政策時間越長越好?！捌卟粶省闭f不能株連，不能關人、抓人，是有道理的，完全正確，而且現在很多鄉鎮干部也感覺關人解決不了問題。
    南方周末：基層老百姓對以前的強硬政策意見大嗎？
    李生明：我第一次下去調查的時候，到“二女戶”家里去，有些人老人不理你，他說我兒媳都被你們結扎掉了，你還找我們干什么？你來這里干什么？有些不理我，有些人要趕我走，有些人還罵我，我當時很難過，以前沒做過計生工作，老百姓的反應讓我很困惑，以后，我經常在思考這些問題。

層層有壓力基層很吃力
    基層鄉鎮普遍能感受到落實計劃生育政策的壓力，除了傳統的一票否決外，安溪縣還對各鄉鎮實行“末位淘汰”。２００３年至２００５年，排在末位的三個鄉鎮十多個書記、鎮長以及計生專職副書記遭到降級處分。
    “考核方案，省里有一個，市里有一個，鎮里有一個，力度非常大，我們計生辦既要應付檢查又要做好群眾工作，壓力很大?！碑數啬虫傆嬌k主任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南方周末：末位淘汰制是你來之后制定的吧？
    李生明：這個是我來之后，在縣委縣政府領導下制定的。末位淘汰制，也是一種行政手段，主要是針對一些干部怕苦、怕累，不認真細致做思想工作，不認真去履行職責而制定的。每到年底，誰在最后一名就會被末位淘汰。
    南方周末：考核他們的主要指標是什么？
    李生明：比如安溪過去的出生人口性別比失調，那我們要求下面要打擊“兩非”，打擊力度怎么樣？如果是工作做得好，那你這個地方的出生率、政策符合率就會達到正常要求，才不會導致計劃外生育。政策外生育多了，里面就會有很多暗婚、暗育?？己藘热葸€包括：群眾的人口計生基礎知識知曉率、群眾對人口計生工作的滿意度、對實行計劃生育家庭的獎勵優惠措施落實情況以及有沒有出現惡性案件等。
    南方周末：末位淘汰動真格的嗎？
    李生明：黨政一把手和分管副書記都會被降職，比如正科降為副科。有一個鄉長，免職之后調到縣里一個機構當副主任了，因為他沒有完成計劃生育工作，２４個鄉鎮里，他的鄉是最差的，這就是末位淘汰。我們現在不讓關人不讓抓人，如果你不用心做群眾工作，不努力制定一些措施來解決問題，肯定不行啊。
    南方周末：有的基層干部反映現在的工作越來越難做，你了解他們的苦衷嗎？
    李生明：我剛開始工作的時候，上級就非常強調“七不準”，但下面還是喜歡用老辦法落實計劃生育政策，好像不用這個手段就束手無策了。我們現在要求很嚴，我們經常講，一是國家不讓用這個手段了，二是你過去的手段搞了幾十年，也沒有解決根本問題呀，所以我們要求干部們要想辦法，用非強制手段把想超生的人管住，比如，你可以用關心服務對方的方式來解決問題，一次不行就兩次，兩次不行就三次，一直做工作，做到他通為止。
    我們理解基層干部的壓力，我們現在去“二女戶”家，要人家做結扎，經常要１０到２０天，可如果以前，當天去，晚上就抓回來了，這樣他當然是省力，任務比較好完成，但這種辦法不行了，這對基層干部來說，確實是個考驗。
    南方周末：對“釘子戶”怎么辦？
    李生明：政策外懷孕一定要想方設法動員她去流產，但是如果是大月份的，我們一般都不要求流產。這是國家規定。如果是小月份的，做做工作，能流（產）的還是讓她們流（產）。一般來說，如果我們堅持不懈地做工作，她最終還是會自己去流產的。死活不（去）流（產）的還不太多，除了跑到外地的。

行政手段的“度”
    安溪大多數鄉鎮都是山區，盡管當地計生工作抓得緊，但還是有到婚育年齡的青年跑到外面超生。李生明說，這幾年違反政策的人中，外出打工的占７０％?！傲鲃尤丝诘挠嬌ぷ?，屬地管理很無力?！?BR>    南方周末：跑出去的怎么處理？
    李生明：這幾年，我們綜合治理的力度很大，這是有效果的。比如上次，有一家，弟弟帶媳婦跑掉了，好幾個月沒消息。后來我們找到他大哥，他大哥要建房，我說，“你把你弟弟找回來，如果不回來就不讓你建房”，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南方周末：綜合治理如果用不好，會不會變成變相株連？
    李生明：確實，政策是不允許搞株連的，但可以利用其他機會和手段來做工作。比如哥哥違法建房、買六合彩，弟弟違反計生育，作為哥哥，不幫政府做工作，還違法建房、買六合彩，我可以處理你。這個處理可輕可重。他哥哥后來把弟弟找回來了。
    我們現在強調法律和經濟手段并用，但不能沒有行政手段。計生是個大政策，能用上的就用上。
    南方周末：行政手段管計生要管到什么程度？
    李生明：群眾的婚育觀念跟國家計劃生育政策還是有差距的，行政手段還是要用。但方法要變，不能用關人抓人來做工作，像利益導向，它也借用了行政的力量，但給人感覺是關心、幫扶。獎勵和處罰都是重要的手段，“五大工程”出來以后，老百姓都說，還是遵守政策好。

計生形象在變化
    現在，當地計生干部下去，已經不再面對幾年前的那種敵視，計生干部的形象在變好。這里的工作甚至引起外界注意。紐約時報、美國之音、ＡＢＣ、法國ＣＡＰＡ、新加坡的聯合早報都來到這里采訪?！拔覀冊菊J為能客觀報道就不錯了，沒想到竟然還說我們好話?！庇嬌中麄鞲刹客蹙w強說。
    南方周末：美國記者來的時候緊張嗎？
    李生明：２００４年《紐約時報》來的時候，我還有點緊張，不知道他要問什么，不知道怎么答才好。但后來，他們問的，都是我們的正常工作，他問什么，我就實事求是地回答。
    南方周末：他們都問些什么？
    李生明：什么出生性別比，為什么會差距這么大？現在國家對性別比例失調是怎么治理的？現在有什么效果等等，都是比較深層次的問題。
    南方周末：他們是不是很關注墮胎問題？
    李生明：對，我介紹說，我們會通過做工作，讓對方自愿流產。還有，流產分好幾種，未婚先孕的，還有一些是結了婚以后沒辦證就懷孕的（可以補辦證，不必做人流），還有兩胎間隔不到年數的。在現實中，流產的絕大部分是意外懷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