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五臺山還是要礦

上百礦點逼近佛教勝地  村民僧人齊心保衛家園

發展旅游業還是礦冶業？對于五臺山風景區周邊的縣鎮來說，礦冶業顯然是個能帶來更多收入的選擇。但為這種選擇付出的代價是，正在申請世界自然和文化遺產的五臺山風景區將遭到嚴重破壞，而無論是山體還是寺廟，有著上千年歷史的五臺山一經破壞將難以恢復

據南方周末記者所見，五臺山西邊各處寺廟（圖中劃圈處）受附近采礦點影響最大，每日炮聲不絕于耳，寺廟建筑、佛像深受其害。     向春／制圖

    數月以來，五臺山風景區的普化寺住持妙生法師一直在聯合山上各寺廟的當家人，試圖讓那些包圍在風景區周邊的采礦點“放下屠刀”。這些采礦點正在大舉“蠶食”五臺山風景區。
    位于山西省東北部的五臺山是中國四大佛教名山之一，因東南西北中五峰如５根大柱拔地而起，峰頂平坦如臺，故名五臺。去年９月，經國務院批準，五臺山作為中國惟一的候選地，申報２００８年世界自然和文化“雙遺產”，并力爭一次申報成功。
    但越來越多的采礦點正在五臺山風景區周圍出現，他們利用挖掘機和炸藥將巨大的山體切割開，然后運走其中有用的礦石，這些采礦點主要開采的是鐵礦和金礦。中國經濟的高速發展使鐵礦石需求飆升，投資采礦可以獲得巨額的利潤。
    南方周末記者調查發現，很多采礦點已經逼近五臺山的五座主山峰，其中西臺頂的延伸峰、南臺頂的附近山峰以及中臺延伸峰可以晝夜聽到炸山的炮聲。在五臺山風景區的外圍，更有上百個采礦點。為運礦而修建的山路上，巨大的運礦車川流不息。
    去年，４４歲的妙生法師在五臺山的環山公路上看到被采礦破壞的山體時，那一瞬間只是覺得奇怪，并未多想。但在今年的一次佛教會議上，６０歲的金閣寺住持廣濟法師的呼聲讓他突然意識到五臺山正面臨的威脅。這位平素性格溫和的出家人當時激動地質問當地官員：你們坐在這里到底知道不知道這樣的事呀？
   “廣濟師傅的‘獅子吼’吼醒了我，我要吼醒更多的人?！泵钌◣熣f。這位好激動、大嗓門的普化寺當家人開始組織起更多的人，包括五臺山幾十所寺廟的住持。６月１０日，在又一次拜訪各個寺廟住持的路上，他遇上向他打招呼的人就問：你知道山上放炮的事嗎？

五臺山中臺延伸峰和南臺附近山峰正在被同時開采

看著遠處被破壞的山體，妙生法師痛心疾首。

廣濟法師指著佛像說，這些佛像都被開礦炮聲震掉下來了，現在只能用鐵絲固定住。

金閣寺靈霄寶殿的墻壁已被炮聲震裂。

●本版圖片均為黃小偉攝


“五臺山什么最珍貴？是山！”
    廣濟法師的憤怒可以理解。其主持的金閣寺距離五臺山中心區臺懷鎮１５公里，位于五臺山南臺之北，中臺之南。１９８３年，金閣寺被國務院確定為漢族地區佛教全國重點寺院。但從４年前開始，廣濟法師發現，歷來的清凈之地已被開礦的炮聲圍繞。
    剛開始的時候，廣濟法師以為是政府在進行公共設施建設，并不在意。但他后來發現事情越來越不對，這座始建于唐代、后經明清及民國時復修的建筑開始莫名奇妙地掉土，更為嚴重的是，很多珍貴的佛像突然手指開始斷裂。甚至有一天，在靈霄寶殿中，一座佛像突然整體傾倒。這個大殿的墻壁也開始出現手指粗的裂縫。
    今年４月，隨著外面采礦的一聲炮響，廣濟法師聽到大悲殿內傳來物體落地的巨大聲響，過去一看，發現這座幾年前修繕過的大殿一大塊墻皮整體脫落，將天花板擊落，導致一尊觀音菩薩像的手指被砸斷。
    看到自己一直守護的珍貴建筑被逐漸毀壞，廣濟法師決定尋找事情的真相，但是隨后的發現讓他大吃一驚，在距離金山閣直線距離約３公里處，南臺旁邊瓦廠村曹溝村一座山峰的頂部已經被削去一半，山頂上的挖掘機仍在繼續忙碌，山下的路旁停滿了運礦車。同樣受到采礦威脅的還有不遠處的清涼寺，這座寺廟因為相傳清朝順治皇帝在此出家而出名。
    把搖搖欲墜的羅漢雕塑用鐵絲固定住后，廣濟法師找到了一位知情者，這位知情者是廣濟師父的皈依弟子。這位弟子告訴他說，來自各地的投資者紛紛涌到這里，給金閣寺帶來災難的開礦點就是北京、山東等地老板投資的，５０００萬元的投資每年能帶來１億元的純利潤，這種開采合同一般都是３年到５年的期限。
    廣濟法師開始反擊。在去年的一次旅游會議上，他在一次性紙杯上寫了關于開礦的情況介紹，遞給了當時在場的五臺縣領導。上面寫著：炮轟五臺山，世界不安寧，保護五臺山，人民得安樂。在另一次會議上，他又毫不掩飾地質問當時五臺山風景區的分管區長：你聽到炮聲了嗎？
    然后他又對主管文物的官員說：“你知道五臺山什么最珍貴嗎？是山！”
    而在另一個靠近西臺頂的名為獅子窩的寺廟，住持仁法法師也為此苦惱不堪。從２００３年起，這座寺廟對面的西臺頂延伸山峰的開礦點就炮聲不斷，整面山體已經被破壞，植被也不復存在，露出難看的黃色，地處風口的獅子窩將失去一個天然的屏風。獅子窩為五臺山凈土法門的代表寺院之一。明代高僧鎮澄法師曾在獅子窩撰寫了著名佛教史書《清涼山志》。
    獅子窩的得名是因為幾處山脈像一頭大獅子帶三頭小獅子，“現在是大獅子的屁股被開了一個大口子?！泵钌◣熤钢鴮γ嬲诒黄茐牡纳襟w說。
    在不久前的五臺縣政協會議上，作為五臺縣政協委員的妙生法師聯合其他十多位佛教界的委員提交了一個提案，他在這篇名為《爆破毀壞五臺山臺頂延伸山脈的事件》的提案中說：制止開礦就好像滅山林火災一樣，越快越好。
    但是這位充滿入世精神的僧人尷尬地發現，和他同坐在一起開會的委員中，不少人正是這些開礦點的擁有者?！翱此麄兌即髦t花，我很生氣?！泵钌◣熣f。

炮聲中的五臺山
    今年６月８日上午，妙生法師帶領本寺一百多位僧人和眾多居士分乘６輛車前往南臺清涼寺附近。從那里可以看到三四公里遠處的一座山峰已被削去一半，在群山之間顯得尤其突兀，光禿禿的山體與周圍的郁郁蔥蔥極不協調。
    妙生法師指著那些正在作業的開礦點對弟子們說：這就是五臺山現在真正的大事情，我現在吃不香也睡不著。弟子們順著他的手指，可以清楚地看到那座山峰上正在開動的挖掘機。
    據知情者透露，該處屬于山西省忻州市五臺縣曹溝礦，上面至少有４處采礦點，投資者分別是來自北京和山東以及本地的私人老板。南方周末記者調查發現，這些采礦點大都白天挖掘爆破，晚上通過運礦車運礦下山。
    在其中的一個采礦點，一名正在施工的工人對南方周末記者介紹說，這個礦點是河南老板的投資，已開采兩年，而不遠處正在組織爆破的采礦點則是山東老板的地盤。他們開采出的都是成分較高的鐵礦石。在對面的中臺頂延伸山脈，也有挖掘機忙碌的身影，那是一處金礦。
    中國高速發展的經濟使得鐵礦石的需求越來越大。據中國鋼鐵工業協會預測，２００７年，中國鐵礦石進口總量預計達到３．５５億噸。據此計算，２００７年中國鐵礦石需求量的５５％將依賴進口。鐵礦石價格不斷攀升?！斑@是一個利潤極其豐厚的投資?！币晃恢檎哒f。
    中共五臺山風景名勝區區委副書記閆玉章對南方周末記者介紹說，五臺山風景區周邊地區自１９８０年代陸續出現采礦點，開始是金礦開采，１９８５年后，鐵礦開采點逐漸增多。另據當地一個皈依弟子介紹，現在在風景區周圍的五臺縣、繁峙縣、代縣、原平市都有采礦點，達上百處之多。這些采礦點對風景區呈包圍趨勢，并在逐步向中心區域推進。
    ６月１１日，妙生法師聽到一位當地村民的描述，又帶著幾個徒弟趕到破壞最嚴重的繁峙縣大明巖村附近，這是靠近中臺的采礦區。一路上，這位僧人的嘴巴一直沒有合攏過。他在車里指著外面的采礦者說：“他們是可氣可悲可憐可恥的人?！彼指杏X這句話不符合自己的身份，趕緊念了一句“阿彌陀佛”。
    現在風景區周圍的采礦點已形成巨大的產業鏈條，從五臺縣的曹溝礦進入繁峙縣的大明巖村，然后直到選風口村，再進入五臺縣的大柏村、小柏村，幾十公里的路上，都是隨處可見的采礦點。這些礦石集中運到五臺縣的小豆村，這里聚集著選礦廠，為礦石的進一步加工提供服務。
    采礦業也因此成為當地政府的重要稅收來源。據忻州市統計局公布的數據顯示，該市去年原煤產量達２４７２萬噸，同比增長２８．９％；鐵礦石產量達１３１６萬噸，同比增長２６．３％。
    ５個小時后，妙生法師回到普化寺，他焦慮地問：如果五臺山毀了，我們怎么辦？
    在五臺山風景區，共有４７座大小寺廟，常住一萬多位僧人。廣濟法師對未來也憂心忡忡，他對南方周末記者說：“修廟是出家人的職責，但山都保不住了，還有什么意思？”

“遠水難解近渴”
    其實，僧人們的家園保衛戰早就開始。最早站出來的是妙江法師，他是妙生的師兄，同時也是五臺山佛教協會的會長。在２００６年的山西省政協會議上，妙江法師會同根通法師、如瑞法師等佛教界的政協委員，就五臺山的保護問題提交了提案，但是效果并不明顯。后來妙江對他的師弟失望地說：我實在沒辦法了。
    妙生決定兵分兩路。一方面利用自己的政治身份在各種會議上呼吁，而另一方面，他決定去游說政府的主管官員。
    ６月７日晚上，他和中共五臺山風景名勝區區委副書記閆玉章進行了兩個小時的長談。這位領導對他說，我們會一起努力，但是這需要時間。
    閆玉章認為目前五臺山周邊地區出現眾多采礦點，根本原因在于區劃的問題?，F在五臺山風景區的區劃面積是３７６平方公里，這僅僅包括３個半臺頂，其中西臺、半個北臺、半個中臺管轄權都在繁峙縣?！拔覀儗δ切┎傻V點沒有管轄權?！?閆玉章說。
    “我們惟一能做的就是向上反映，但是情況時好時壞?！边@位副書記對南方周末記者說，“兩個縣為此還經常吵架?！?BR>    但是閆玉章認為已經有了解決的辦法。因為考慮到五臺山的“申遺”工作，五臺山風景區的統一規劃已經提交到山西省政府討論，等待國務院最后審批。在這個統一規劃中，擬將風景區的管轄范圍擴大，將５個臺及延伸山峰的管轄權劃歸五臺縣五臺山風景區管理，面積擴大到５９８平方公里。
    但是這個消息并沒有讓妙生高興起來?！敖y一規劃需要時間，但是現在五臺山的保護已經刻不容緩?！?BR>    五臺山為了“申遺”成功，第一期的拆遷、整治和新區建設就要投入５億多元。如果申報成功，第二期的拆遷整治及履行申報承諾還將花費３億多元。
    根據專家初步確定，五臺山“申遺”的“綠線范圍”約１３００平方公里。這上百家采礦點顯然在綠線范圍內。
    但是僧人們對于政府的效率并不滿意。他們認為政府顯然沒有把這個需要緊急處理的保護工作納入工作重點。在今年五臺縣的政協會議期間，妙生瞅準一個機會，將當地的主要領導攔了下來，又重復一次自己在會上提出的開礦將嚴重毀壞五臺山山脈的觀點，并陳述了自己的一些調查發現。據妙生回憶說，當時領導聽完后，卻驚訝地反問道：哦，有這么嚴重嗎？
    根據相關規定，采礦許可證的審批權限在各省國土資源廳。對于開礦屢禁不止的現象，五臺山西臺頂的圣一法師前不久對妙生說：應該追究審批者的責任。

“我行，我能行，我一定能行”
    在多次努力未見成效后，五臺山的僧人之間也開始出現分化。金閣寺的住持廣濟法師開始有點灰心喪氣，他對前來拜訪的妙生說：“我準備下山了，山保不住的話，我很羞愧?！?BR>    妙生回答說：“不，我們要上山，就算他們把我們當作礦開采了，也無所畏懼?！?BR>    失去信心的不僅僅是廣濟法師。幾天前，妙生第二次去獅子窩拜訪了當家住持仁法法師，仁法也顯得信心全無。妙生鼓勵他說：我行，我能行，我一定能行。對方被他的激情所感動：對，我們不能失去信心。
    保衛家園同盟中的圣一法師主張用法律來解決問題，妙生卻顯得有些猶豫。
    妙生在９年前曾打過一場官司，因為“豆腐渣”工程，他將一家建設公司告上法庭，成為新中國成立以來首位走上法庭的僧人。打官司之前，很多人都表示反對，甚至包括他的師父。師父說：這個世界已經夠亂了，你不要再添亂了。他回答說：我得給那些捐助者一個交代。
    最后這場持續兩年的官司以妙生的勝訴而告終。但是為了討回法院判付的賠償款，他又花了兩年時間?！拔矣写虿坏沟木??！彼f。
    雖然對于此次能否繼續利用法律手段解決問題表示懷疑，但妙生還是在幾天前給北京的律師郝勁松打了一個電話，希望從他那里得到幫助。這位律師以公益訴訟而知名，他曾經因不合理收費數次將鐵道部門告上法庭。
    ６月１０日，妙生給五臺山一位寺廟的住持打電話，希望能與他討論聯合問題，但是這位住持拒絕了他，理由是對這件事情不清楚。
    雖然這樣，妙生法師身邊開始有越來越多的支持者。在臺懷鎮上，很多當地的村民聚集過來，和他討論五臺山的保護問題，其中一位村民贊同地說：如果一座臺頂被破壞，五臺山還叫五臺山嗎？
    在空閑的時候，妙生喜歡給他的弟子講述９年前那場官司的一個情景。在法庭判決后，有媒體記者問他作為一個出家人，上法庭的行為是否跟與世無爭的理念沖突？這位只有高中學歷的寺廟住持回答說，官司贏了以后，我才意識到我是一個穿著僧袍的出家人，之前我一心想討回公道。
    ６月１０下午，南方周末記者陪同妙生再次趕往曹溝礦查看山體破壞情況。在采訪過程中，記者被七八個采礦者圍住，失去自由達１個小時之久，并被搶去相機，陪記者同去的一位當地村民還遭到毆打。在多次交涉并電話報警之后，記者和妙生一行才拿回被刪除了部分照片的相機得以離開。
    在回去的車上，望著車窗外已經被炸藥炸得破碎不堪的山體以及來回穿梭的運礦車，妙生對南方周末記者說：我有心理準備，但我絕不放棄。一路上，他的弟子為剛才的險情不停地誦經。

當地旅游業和礦冶業收入比較

礦冶業： 據忻州市統計局公布的數據顯示，僅五臺縣鄰縣代縣，去年上半年礦冶工業生產總值就達到２．９４億元，占到ＧＤＰ總量的６０％，完成稅收１．２６億元，占到當地財政總收入的７３％。而忻州市下轄１２縣一市一區，其礦冶工業所提供的總稅收之可觀由此可見一斑

旅游業：五臺山風景區去年共接待２４０萬游客，其中買票旅客是１２０萬人。五臺山風景區去年的門票收入加上區內企業的稅收一共是１．０３億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