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玲在桂林談創作自由
“沒有這內心的自由、思想的自由,我早就垮了。你可以剝奪我人身的自由,創作的自由,可是永遠剝奪不了我內心的自由,思想的自由?!?/blockquote>本文刊載于1985年的《南方周末》
桂林的春天,煙雨鎖漓江,連人們的心頭也仿佛一片雨霧霏霏。但一聽說歷盡滄桑的老作家丁玲,應邀參加我們全國高校文藝理論研究會第四屆年會,心頭豁然開朗了。
這天,丁玲給我們作專題報告。她的話題,從創作自由談起。丁玲說,黨中央正式提出創作自由的問題,非常正確,非常必要。“對于創作自由,我有深切的體會。我的大半生都沒有創作自由。何止沒有創作自由?連人身自由也沒有!”由于激動,她停頓了一下。全場靜極了,只有一點輕微的嘆息聲。“我幾十年沒有人身自由,也沒有創作自由。三十年代,在國民黨統治下,我既沒有創作自由,也喪失過人身目由。解放后,想不到在我為之奮斗的國家里,也喪失了人身自由與創作自由。”人們知道,她從1928年出版短篇小說集《在黑暗中》到現在已有五十七個年頭了。三十年代,在敵人的“文化圍剿”下,丁玲沒有真正的創作自由。而身陷囹圄時更失去了人身自由。解放后,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她又完全喪失了人身自由與創作自由近三十年。當聽到她重復幾遍地說:“人生有幾個三十年?有幾個三十年!”人們的心都緊縮了。
“但是我要說,我的心靈,我的思想,一直是自由的。”丁玲有點激動。“無論在敵人的或自己的監獄里,無論遭到什么樣的批判與打擊,即使是開除了我的黨籍。我一直認為我是個共產黨員,堅信經歷了半個世紀復雜斗爭的中國共產黨始終是可信賴的。無論我走到哪里,人民鼓舞我,撫慰我,啟發我,鞭策我,在我心中埋下了一顆火種,時時照亮我前進的道路。即使是在陰云密布的日子里,我仍充滿希望與信心。這種信念、信心、理想、希望,就是我心中的自由。幾十年來我就是靠這些支撐著過來的。沒有這內心的自由、思想的自由,我早就垮了。你可以剝奪我人身的自由,創作的自由,可是永遠剝奪不了我內心的自由,思想的自由。”
接著,她講到無論在國外或在國內,都有人對她這種感受表示不理解。認為要嘛是她不說真心話;要嘛是她已麻木不仁。她說,自己是個共產黨員,從來都說真心話,正因為自己愛說實話才那么倒霉。至于說到麻木不仁,更不可能。即使在監獄里,她精神上也沒有那凄凄涼涼的情緒。“人情冷暖,世態炎涼,我何常不懂得。……從前,我走到哪里,都有人跟著跑,鼓掌歡迎,后來我到哪里,好多人都不敢理我,怕沾我,或用不屑的眼光看我。但是,我不在乎,我相信歷史的公正。‘此處不養爺,自有養爺處,處處不養爺,爺爺投八路。’”她就這樣下決心,與陳明一起投奔北大荒,直到1979年才又回到了北京。1984年黨中央為她徹底平反。她摯誠地說:“作家的真正自由是在人民群眾當中”。
“在座的是理論家、理論教師,說實在的,我很同情你們。如果說作家沒有創作自由,理論家就更沒有自由。你只能跟著人家說,跟著人家批評啦,批判啦,沒有創見,沒有獨立見解,有什么自由呢?中央提出評論也要自由,確實需要。”她對評論工作者的鼓勵,使大家很激動。散會后,人們還久久咀嚼著她的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