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文學的艱難選擇
荷蘭萊登大學是歐洲一個重要的漢學中心。中國作家韓少功應邀訪問萊登,與荷蘭籍漢學家雷克馬就中國當前有關文學問題作過多次交談。
本文刊載于1996年的《南方周末》
荷蘭萊登大學是歐洲一個重要的漢學中心。今年6月,中國作家、《天涯》雜志社社長韓少功(簡稱“韓”)應邀訪問萊登,與荷蘭籍漢學家雷克馬(簡稱“雷”)就中國當前有關文學問題作過多次交談。一下是談話要點的整理稿,我們在此擇要刊出,以饗讀者。
——編者
九十年代的價值取向分化
雷:中國真是變化很快,我的一些同行說,即便每年去走一走都會有陌生感。你能不能談一談文學方面的新的情況?
韓:中國文學界正在經歷非常深刻的變化。我們可以看一看八十年代,那是一個高潮期,作家們積壓多年的材料、感受、情緒是“井噴”狀態,突然涌入國門的西方文學,也對作家們的表達形成了刺激,提供了觀念和技術的參照依托。那時候作家們的價值觀基本統一,精神上處于自足狀態,沒有任何內在的危機。批評家談這個派或那個派,大多是拿地域特點、拿手法技巧做做文章。其實那時候有什么派呵?只有一個派:反“左”的派。大家剛從“文革”的恐怖里走出來,結成了一個批“左”的廣泛同盟。民主、科學、改革是共同的旗幟。
雷:那時候好像也有一些爭論,比方關于“現代派”的爭論,包括你這次在荷蘭出版的《爸爸爸》等,當時也遭到批評。
韓:爭論主要來自知識資源方面的差別,比方中年代更熟悉蘇俄文學,青年代更熟悉歐美現代派文學,于是也會形成沖撞。但蘇俄也好,歐美也好,現實主義也好,現代主義也好,當時大多在一種批“左”的語境里得到理解和運用,成了批“左”的不同角度而已。爭論一般只在認識論和方法論的層面上展開,沒有人生價值取向的縱深分化。
雷:用這種批“左”的廣泛同盟,來處理當前世界以及中國的復雜社會問題和文化問題,恐怕還是不夠的。
韓:是的。到了九十年代,東歐劇變,東亞經濟崛起,全球資本主義壟斷一體化和民族主義凸現,很多問題不是一個“左”字涵蓋得了的,另一方面,批“左”到了不僅僅是批壞人、批別人的時候,就不那么容易了。市場經濟的利益格局更加復雜,一些曾經被很多人篤信不疑的基本價值觀正在動搖。一個農民,在要求責任田的時候,他的利益也就是他的尊嚴,這很好辦;但現在他的女兒可能為了錢去陪老板睡覺,是要利益還是要尊嚴?一個教師,在要求平反的時候,他的利益就是他的道義,這也很好辦;但現在為了評上職稱,他可能要去拍馬屁,甚至與壞人同流合污,也就是說,為了利益可能需要出賣道義。尊嚴與道義,是八十年代中國人批“左”的旗幟,也是批“左”的勝利成果,現在一念之間就可能在某些人那里蕩然無存。“利”和“義”在某些時候不再統一,世俗欲望和精神理想開始出現分裂,這是九十年代最重要的問題背景。這就帶來困惑和艱難的選擇。這時候怎么批“左”?也許有的人認為,尊嚴和道義也是“左”,只有錢不是“左”。
你完全可以不當作家
雷:是不是市場經濟對作家們形成了特別大的壓力?
韓:中國沒有搞“休克療法”,過渡算是比較平穩的。而且應該說大部分中國人正在從市場經濟中獲益。其實對于一個作家來說,錢多一點或者少一點,不應該成為問題。法國的勃勒東很富有,你們荷蘭的凡高很窮,但這并不妨礙他們都有獨立而強大的精神力量。而且歷史上的作家和藝術家,從來不是最富有的階層,這是常識。
雷:中國的作家是不是都拿著國家工資?都是“干部作家”?
韓:有很多作家并不拿國家工資,比如王朔,比如張承志,這樣的“自由撰稿人”越來越多。但我不愿意夸大收入來源和收入差別對一個作家的重要性。王朔與張承志,都在體制外吧,但文學傾向的差別很大。謀生是人權,沒有什么不合理。但文學是另外一回事。文學是審美,是怎樣把握判斷現實的精神尺度,是如何對自己和大眾的生存現實保持一種創造性的價值追問的問題。我不大喜歡一些作家在市場經濟中過多的抱怨和失落感。你完全可以不當作家,覺得吃虧,馬上就改行,抱怨什么呢?曾經有個青年人問我:“一個作家沒有錢可以寫作嗎?”我就反問:“什么叫有錢?十塊錢是不是錢?是不是有了一百萬或者一千萬才叫有錢?”中國經濟這些年發展快,暴富者多,就把大家的胃口都吊得很高。也許太高了一些。
中國晚清以來的文化危機
雷:經濟優先是現在全球性的普遍現象。西方國家不少文化人也在“下海”,很多作家和出版家也在商業化。包括東歐作家,在經濟改革中也在分流,有的人從政,有的成了書商,出版黃色雜志。他們也面臨著很多困難。
韓:中國與東歐的情況還有些區別。東歐的事情一旦沒辦好,東歐人只是罵政府,罵體制,認為是政治問題,大體上沒有文化自卑情結。因為他們主要是東正教文化傳統,屬于西方基督教文明的大范圍之內,他們不覺得這個傳統很丟人。“歐洲”永遠是一個值得自豪的名詞。而中國是一個落后的亞洲國家,自晚清以來不但存在著政治問題,還多出來一條:就是深刻的文化危機。相當多的人認為比起西方來,自己的文明傳統很糟糕,必須徹底拋棄。但中國人真正接受西方文明其實并不容易。打打保齡球,看看美國電影,還可以。你真要他們在自己當頭頭的機關里或者公司里搞點民主,很多人就不行了,還是習慣當土皇帝。我見到過一些人,主張“全盤西化”,但沒有幾個學好了一門西方語言的,總是讓我驚訝不解。他們一到西方就左不習慣右不習慣,還是幾個中國老鄉成天扎堆,包餃子,西化什么呀?很顯然,自己的不要了,人家的又沒學會,或者學不會,于是就出現文化空白。因此,同是面臨著精神重建問題,但中國知識分子比起包括東歐在內的歐美同行來說,在相當時間內更缺乏文化資源,文化處境也更為復雜。
雷:我聽一些從中國來的人說,現在的中國人只談錢了,中國的作家全部商業化了,但我看了你擔任社長的《天涯》雜志,卻完全沒有這種印象。我很喜歡這本雜志,雖然不一定贊同其中所有的觀點。我想知道,這樣高品味的文學雜志在中國還有多少?還能存在多久?
韓:中國的很多報刊正在市場壓力下消閑化、娛樂化,應該說這是事實,也是社會上某些讀者層的合理需要。但是說中國人和中國作家現在只認錢,當然是胡說?!短煅摹凡⒉皇寝k得最好的。以我非常狹窄的閱讀范圍來看,《讀書》、《收獲》、《花城》等期刊也辦得很不錯。我看它們都能辦得下去。不光是知識分子讀這些刊物?!短煅摹返泥]購者中相當一部分就是普通工人、農民、農村信用社的什么人,他們經常對刊物提出非常到位的意見。在這一點上,中國比有些小語種國家的條件好。中國人口多,市場大,回旋余地大。這也是大語種應該更多承擔文明義務的理由之一。我看聯合國應該訂出一條:世界精神文明沒搞好,首先給大語種國家罰款。
雷:《天涯》雜志上也有文章涉及到去年以來的“人文精神”論爭,這場論爭是不是意味著中國作家一次大的分化?
韓:我一直擔心中國作家在思想和藝術上不分化。分化了才有差別,才有多樣,才有交流和對抗。這可以逼迫大家接受挑戰,逼迫大家都成熟和強大起來。中國晚清以來的文化虛弱,不是因為對抗太多,恰恰相反,是因為對抗太少。爭論通常只是鬧哄哄的“表態運動”,表態之下沒有什么東西。然后就是政治陷害和誘捕,就是人身攻擊誅心之論,就是造謠、歪曲、矮化對手、猛攻假想敵一類的胡攪蠻纏,這就爭論不下去了,連基本的禮貌也不會有了。這就是痞子打球,越打越沒有水平。我希望高水平的多元化,不希望低水平的多元化。低水平的多元化,或者說惡質的多元化,實際上就是提供了重返一元化獨斷論的前提和條件。
邊緣化:冒充大問題的小問題
雷:很多中國作家都在談論知識分子的邊緣化問題,你對這個問題有什么看法?
韓:通俗文化成了文化市場的主流,加上電子傳媒推廣,演員和歌星總比作家的模樣好看吧?所以就更搶鏡頭。這是問題的主要背景。“邊緣化”可以是知識分子的某種真實感受。但這個問題不要談過頭。如果從政治、經濟的大格局來看,我看知識分子從來沒有怎么“中心”過。古今中外的權勢者哪個在乎“書生之見”?即便是知識分子大量當官,也不意味著社會全盤接受了知識分子的理想價值觀念體系。哈維爾是劇作家,當了總統,捷克的知識分子就“中心”了?有些中國作家自我感覺太好,以為自己從政至少可以當副總理,從商就可以成為香港的李嘉誠,這是對實際情況的無知。由此產生的“中心”感,只是幻覺。在另一方面,知識分子在他們的專業領域里的“中心”地位,恐怕從來沒有動搖過??偛豢赡馨颜渭依瓉斫逃彤?,讓畫家當學生吧?也不會統統讓商人來當哲學教授,哲學家只當助教吧?
文化從來不能代替政治或者經濟,但文化一天也沒停止對社會發生作用。所以我說,“邊緣化”是一個冒充大問題的小問題。這只是一個評價知識的商業價值的概念,不是一個評價知識的概念。是一個評價知識分子社會地位的概念,不是一個評價知識分子對社會發生作用的概念。我喜歡這樣一些知識分子,他們并不需要關心自己聲音的響亮度,只是關心自己發出何種聲音,甚至沒有多少“知識分子”的身分感,當然也就無所謂自己的位置在哪里,有多少人看著自己。
雷:提出“邊緣化”問題的動機中,是不是有回避政治的因素?
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文革”的政治恐怖,使很多中國作家在八十年代特別愿意強調學術的獨立性,藝術的獨立性,要同政治鬧“離婚”,各過各的日子。這同西方知識分子、特別是左派的知識分子形成了一個錯位。他們在那個時候倒是一個勁地要同政治“復婚”,比如美國學者動不動就講“政治正確”。后現代主義一來,什么都成了政治,任何語言和概念都成了意識形態。當然,不同點在于,西方講的是廣義政治,不光是階級斗爭,也包括了民族的、文化的、性別的沖突,還包括同性戀一類少數群體的問題。
知識控制:大利益還是小利益
雷:后現代理論在中國這樣風行,我感到很驚訝,也很有興趣。據說??埔渤闪酥袊粋€熱門人物,我也很驚訝。
韓:我基本上沒有讀過??频臅?,對他不能有什么評價。據我所知,有些專家眼下主要是運用他關于知識與權利關系的一些觀點。認為知識不是中性的,客觀的,都隱藏著權利關系和利益要求。這與中國傳統學者把知識看成是“天下之公器”,很不一樣。這似乎也是以新的形式恢復了馬克思主義,因為馬克思就是最強調物質利益的,認為人的社會存在決定人的意識。我想,人們在批判強權控制之后,進一步清算知識控制,其實也是反抗另一種更隱形的強權控制,在這個時候想到??苹蝰R克思是很自然的。這算是“知識消毒”或“語言消毒”運動吧。中國迫切需要恢復理論的實踐品格。當然,中國也是一個有實利主義傳統的國家,有特殊的語境。“利益動機論”可能會演變成“唯利益論”,那么各種文化都只不過是非常庸俗化的爭權奪利,用一個批評家的話來說:這個或那個思潮,都只是在“瓜分文化市場的資本”。照這樣說,還有什么精神尺度可言?一切學問都成了利益擴張的巧偽之辭,真理這個概念也可以放棄了。
雷:說知識中隱藏著權利因素,當然不能說所有知識就是利益,就是意識形態。不能這樣簡單化。
韓:中國古代有個蘇東坡,是封建官僚。他的詩感動了我,而我根本不是封建官僚。這就證明他的詩歌對封建官僚的利益立場有超越,意識形態已經稀釋了,作用相當有限。我贊成用“女權”一類權利關系理論把蘇東坡也查一查,但如果把他查得同最末流的詩人沒有差別了,這種文化批評與藝術有多大關系?反對普遍主義,當然一開始也有將其“普遍”誤用的危險。知識與利益之間有著極其復雜的關系。知識中的利益因素的沉淀、擴散、轉移等等,需要針對具體對象作非常細致的辨析。正是從這一點出發,談利益就要注意層次,有個人利益,小團體利益,民族國家利益,還有全人類甚至全生物界利益。大利益和小利益是完全不同的。大利益就是“義”,就是精神。把精神描繪成排斥一切合理利欲的反世俗宗教狂熱,是有些人常用的一種自我保護策略。中國好幾次民意測驗,證明民眾最關心的是三大問題:腐敗,社會治安,通貨膨脹。這就是人民的“大利益”。有些知識分子從來不去焦慮和深究這些問題,只是成天苦惱自己的一得一失。這是哪一種品級的“世俗關懷”為什么不可以有更開闊的胸懷?不可能有更多與私利無關的興奮點?這樣的人最樂意把??评斫獬?ldquo;唯利益論”和“唯個人利益論”。
理論家應該對現實瞪大眼睛
雷:我發現你們《天涯》上的理論文章大多比較親切,比較生動,是一種散文體,這是不是中國的一種文體傳統?
韓:中國古人寫理論,大多講究文采,這算不算中國特有的傳統?不一定?!短煅摹肥且粋€文學雜志,所以比較喜歡作家型的學者,編輯和特邀編輯們都提倡中國古人說的“文章”,但它無意也根本不可能取代另外一些類型的理論刊物。在另一方面,也許是我的偏見,我以為把道理說得深入淺出,生動活潑,不光是文體的問題,而是理論的實踐品格問題,是學問是否通透的問題。我相信理論有時候無法避免艱澀,我只是懷疑那些只能寫艱澀文章的人,據我看,好學問家都不是這樣的。
雷:你覺得現在有哪些中國的理論家值得特別的注意?
韓:我不是理論家,回答不了這個問題。個人印象是:八十年代的“補課”任務大體完成之后,傳統題材的學問,現在不大好做了,很多人也做不動了。目前似乎有兩種人還可以把文章做下去。一種是外語好的人。因為中國加入國際版權保護公約以后,譯介外國理論不那么容易了。這樣,多一、兩門外語的人可以越過翻譯界直接追蹤世界學術最新進程,至少有話題方面的進口權。事實上,中國的一些“洋博士”近年來已經逐漸表現出這方面的優勢。第二種是我更看重的人,就是那些能夠直接從生存經驗和社會實踐中汲取思想能量的學者,能夠對現實作出創造性學術回應的學者。這些人不會說“我是搞海德格爾的”或者“我是搞康德的”一類廢話,而是對現實的各種動向瞪大了眼睛。這些人的文章拿來一嗅,就可以嗅出不是從書本上東拼西湊來的,而是從作者的親歷性實踐中來的。有激情,有生存感受,有現實依據,而且往往有工具理性和價值理性的內在統一,一句話,是活的理論,有靈魂的理論。這就決定了他們對他人學理的援引,也往往有選擇,有辨析,有超越,不會像我在一篇文章里說的那樣,只要是名人就統統熱愛,不管是什么油彩,都往自己臉上抹。當然,一個人如果兼有上述兩種角色,就更好。
雷:謝謝你回答了我這么多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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