涪陵:老城的最后容顏

涪陵沿著長江的舊有9個碼頭已經全部拆除了,它們的身軀已經變成了護江大堤;涪陵航運大樓只剩下一個架子,裸露的鋼筋恐怖地支棱著。

(本文刊載于2002年的《南方周末》)

“三峽,無法告別”特別報道之涪陵篇

2003年6月,長江大壩蓄水到135米。

涪陵,這座雙腳伸在長江里的城市,不得不從水中抽出身子,連連向后跳躍騰挪。

后面是連綿起伏的黛色青山,涪陵也隨著山勢越長越高。

涪陵其實就是從大江大河中生長出來的城市,長江和烏江帶來了第一批鹽客,誕生了第一個水碼頭,聚集起了第一個集市,最后生出了一個城市。

涪陵最繁華的地方曾經就是臨水的街道,它們緊靠碼頭,隨長江的曲折而彎曲著長長的石板路,繁衍著世世代代的繁華。它們樣子現在看來陳舊而衰老、灰暗而潮濕,但長江的潮來潮往給了它無盡的新鮮和活力。

它就那樣在生活中默默潛行著,誰也無法確切說出它們存在了多少年,隨便問一個依著自家門閑坐的白發老婆婆,她會告訴你她就是在身后的老屋里出生的,她的兒女也在這里出生,現在堂屋里跑著的是她的孫子。

某一天某一刻,這一切戛然而止。這些碼頭、街道和它們所聚合的生活被宣告終止。悄悄延續千年的脈氣一散而盡。

一個有2000年歷史的城市,怎么說都夠得上古老,歲月會成為沉重甲殼,每有翻動,便會發出“咔咔”的聲響。

2002年8月17日,在三峽大壩的水漲上來之前,我們看到了這座老城的最后容顏。

一半是死亡一半是生長

我們到達涪陵的時候,這座城市的一部分已經死了。

跨過烏江大橋,站在另一邊遙望,才會清楚地看到涪陵的全貌。

在一個山岬處,烏江靜悄悄地匯入了長江,一切發生得那么的平靜,一條大江就消失了。在長江和烏江相夾的山巒上,就是涪陵。

整個涪陵變成了一個工地,山上在建,山下在拆,涪陵變成了兩個世界,一個已經判定了最后的死亡日期,一個在飛速地生長。

山上的那個涪陵是嶄新的、白色的,時髦的玻璃幕墻閃閃發光;山下的那個涪陵是灰暗的、矮小的,密密麻麻的灰色磚樓互相擁擠著。一條明確的線從東到西將這兩個世界分割開來。這應該就是涪陵的生死線。

長江南岸,一道水泥大壩陡直地從江水中站立起來,它長4000多米高182米的身軀將攔住上漲的江水,確保涪陵市安然無恙?,F在,它們被一部分一部分地修筑了出來,還沒有連成一個整體。

受三峽工程的影響,涪陵市將整體向后退,讓出位置修建這座大壩。拆掉舊涪陵城,就是因建大壩而要進行動遷和舊城改造。

涪陵沿著長江的舊有9個碼頭已經全部拆除了,它們的身軀已經變成了護江大堤;涪陵航運大樓只剩下一個架子,裸露的鋼筋恐怖地支棱著。沿江的樓房發出沉悶的響聲,坍塌,煙塵沖起;廢墟里依然有晾著的五顏六色的衣服在飄,陽臺上盆花也長得正旺,那是在廢墟中堅守的人家。

沿碼頭的集市、物流中心、店鋪、商販都散了。

老街,是一條形成于宋代的商業街,現在已變成了一條死街。

我們到的兩天前,是老街最后的搬遷日期,店鋪一律不準營業了。老街雖在江防大堤之后,但它是政府舊城整體改造的一部分,將來,沿江大堤將有321米寬的綠化帶,有濱江大道和沿江公園,不知道老街會變成什么。

“棒棒軍”們擁入老街,在狹窄的巷道里往外擔東西,一間間店鋪的門都大敞著,破舊的招牌可以看出曾經是食品店、藥店、飯館、雜貨店等等,但現在一律都充斥著垃圾,污水在石板路上橫流,臭氣沖天。

不知道這一天是一個什么日子,老街幽深昏暗的老屋里都點著香燭祭拜,整個老街充滿一種幽幽的神秘氣氛。

一位白發老人坐在自家門前,老人頭頂上懸著一塊招牌:“會家蛋糕房”。年輕的女主人出來說已經不做了,準備著搬遷。

們問老人多大年歲,在這里住了多少年,老人拉著我們的手讓我們進屋去看看。她說,她就出生在這里,她在這里又生了四個孩子?,F在是女兒女婿外孫和她住在一起,她已經快80歲了。

這是一套三層的木結構樓房,一進去是一大間,無顏色的木地板,黑黑的屋頂,窄而陡的木梯上去是一層,從一個洞下去是另一層。中間一層搭著一個小小的木陽臺,陽臺外面就是浩浩蕩蕩的長江。

江上的勁風從窗口灌入,滌蕩整個屋子,水大的時候,就會淹沒房子的下層。老屋和它的主人就是長江的一個伴兒,已經相望百年。

在送我們出來的時候,老人用手掌抹著淚。

沿著涪陵盤旋的街道越往上走,那種離別的氛圍就越淡。一到傍晚擔著竹筐的小商販擺滿一路。沿街的大小飯館個個爆滿,火鍋的麻辣味飄滿街道,到處都是光著膀子但依然吃得汗流浹背的人。麻將桌子支在路燈下,打牌的人神態安詳而怡然。

最有代表性的是涪陵中心廣場(為了找一塊平地做廣場,涪陵人把一個山坡掏平了)。這是一個鋪著锃亮的大理石地面,有噴泉華燈的廣場,一到晚上,上千人聚集在這里,跳一種集體舞。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左左左左、右右右右”,黑壓壓的人群一起前進后退,像是在聽軍令,男男女女樂在其中。

在這里生活似乎沒有受到任何影響。

消散的水碼頭

和涪陵人聊涪陵,他們十有八九會說:“我們涪陵是水碼頭嘛!”

涪陵生活重彩濃墨的部分應該在長江邊,在水碼頭。

想趕一個早去看碼頭趕船人過江的情形,一出門,又是雨。

大失所望,江邊并沒有什么人,除了停幾條船外,看不出哪里是碼頭。

雨中,街上擔著竹筐賣菜的人不少,菜也閃著新鮮的水珠?;蛟S他天不亮的時候就趕船過江,或者我們去的根本不是地方。因為修大壩,涪陵的9個碼頭全拆了。

在此之前,江邊是一個熱鬧非凡的地方,叫錦繡洲,洲上有一個市場,叫做蘿卜市。每當枯水的季節,長江長長的自然沙壩就露出來,人們就趕來在沙壩上用竹竿竹笆葦草搭起棚屋,開始買賣,而長江夏季漲水的時候,所有的竹棚一下都拆去,市場也一哄而散。

水漲而散,水枯而聚,這種隨著長江自然節律而消長的市場方式,據涪陵地方志辦退休的老主任蒲國樹考證,可以追溯到北周時期,而蘿卜市的出現是在清光緒年間。

他說,北周的《涪陵地圖記》里記載,巴土盛行在長江露出的沙洲上織錦——一種漂亮的毛織品。到清朝,涪陵城人口增多,鮮菜需求量大,這里以交易菜蔬為主,名為蘿卜市,并不是只賣蘿卜,實際上這是隨碼頭而形成的土特產交易方式,長江水枯的時候,集市正旺,江岸之上帆檣云集,停泊在碼頭的船運來南來北往的貨物,就在船上或在沙壩上就地交易,岸邊從吃喝住宿到娛樂樣樣俱全,成街成市。水碼頭就是這樣一個載來和載走貨物的繁華之地。

現在它不僅僅是一種交易的方式,也是許多涪陵人的生活方式。盡管長江依然有水枯水漲的時候,但蘿卜市的生意卻只漲不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對很多人來說,每天只要往水碼頭的市場里走幾趟,一家的生活錢就“找”來了。
住在狹長而曲折的棗子巖街的人家,家家都是在碼頭上“找錢”的。

棗子巖街就橫臥在涪陵老城的城墻根下,什么時候有了這條街誰都說不清楚,但城墻已有600年了。

棗子巖街23號的兩口子是在蘿卜市上經營水果的,往前的一家是賣藥的,再往前的小楊姐弟倆在蘿卜市上批發了蔬菜,洗凈了擔到市里去賣,再往前是剃頭匠張師傅,剃一次光頭2元錢。

張師傅的剃頭攤從一改革開放起就擺上了,如今是一家人生存的飯碗。老伴每天燒了開水送到攤上為客人洗頭,兒子沒工作領著孫女在攤上轉悠,兒媳去湖北打工?,F在各種生意都做不成了。張已被限時搬走,小楊姐弟倆還在偷偷批發蔬菜賣。

冉正華一家在碼頭搭棚子開茶館已經有3年了,“水漲了拆水退了搭累得很,但生意還不錯,賣大碗茶,趕船的人喝。”

碼頭散了冉正華又找到了新生意,給拆碼頭的人開飯館。這種飯館有很多人家開,但只有一個名字——“大碗飯”。

冉家的“大碗飯”開在一片樓房的瓦礫中,墻是拆下的門板,頂是塑料編織袋,一口大鐵鍋里新磨了豆花,一只大竹桶里是白米飯,一人一塊五,管飽。來吃飯的是那些拆樓的、建大壩的和偶爾路過的鄉下人。

清晨,一個穿著濕漉漉的解放鞋的男子剛放下扁擔進來吃飯,一群一身白戴著長鼻子防毒面具的人也跟了進來,他們在青石板路、房前屋后的垃圾堆上撒白色的消毒粉,然后悄然消失在小街的盡頭。

嗆人的藥味“騰”地充滿了整個街道,隨之而起的還有死亡的氣息。它提醒人們,這里已經是瓦礫、垃圾、病菌、蒼蠅和蚊子的世界。

涪陵應該是一個得上天厚愛的地方。人類學家說,江河合流的地方最適合人類生存。因為烏江和長江,涪陵有9個碼頭。烏江給涪陵帶來的是鹽,長江帶走的是涪陵的榨菜。這兩樣東西支撐起了涪陵幾千年的富庶。

涪陵人說,人們把鹽稱做“鹽巴”、“鹽巴”的,實際上意思是“巴鹽”———巴人之鹽。

烏江上的龔灘鎮就是川鹽出川的一個重要通道,商客、背夫、船夫日夜穿梭于其間,所以高高的土家族吊腳樓下都有檐燈,那是為走夜路的人點的;街上的石板路布滿小窩,那是背鹽的挑夫拄著竹棍休息時磨出來的。

千帆萬檣終歸涪陵。清朝涪陵8個省的大商號最有名,他們是做鹽的陜西人,建有鍋盔廟;做票號的山西人,建有財神廟;做棉花的湖南人,有江南會館,還有做布的江西人,做銀樓的浙江人,做木材的江蘇、安徽、貴州人,棗子巖街當年商號云集。

80歲的孫淑珍老奶奶做了一輩子的榨菜,她的雇主是清末涪陵最有名的秋壽安,此人首開中國的榨菜規?;a。

說起現在的榨菜制作,老奶奶一臉鄙夷:“現在的小包包,我瞧不起。那也叫菜?一點也不香。”她說,當年榨菜裝在黃木桶里,要翻三次砸三次,直到汁水淋漓,一桶有100斤,人背著送到碼頭,裝上大木船,順水而下直達漢口。

“漢口,你知道嗎?”老奶奶眼睛盯著我問,臉上充滿向往。

榨菜是用長江的風風干的,是用長江的泥封住木桶口的,是用長江的水送出四川的。沒有這些,涪陵的榨菜就不可能成就為世界三大腌菜之一。

將來涪陵還會有碼頭,碼頭還會載來各種各樣的貨物和各種各樣的人,但錦繡洲、蘿卜市、老街、棗子巖街卻沒有了。

三峽水庫的水漲上來之后,涪陵沿江的很多地名就要消失了,其中的39個,據蒲國樹考證,它們是一部完整的涪陵2000年編年史。這些地名最早的形成于漢代,最晚的也是清代,每一個地名都或有一段歷史,或有一段傳說,或留有歷史遺跡。

據說,新修的濱江大道上將立一塊牌子,上書“錦繡洲”。只是不知道過往涪陵的人還能不能理解涪陵千年水碼頭是怎樣的一個情形。

再看一眼老城墻

我們一進涪陵就看見了它,只不過不知道它已經有600歲了。

涪陵的青石板墻多的是,因為在這樣的山區,每取一塊平地,都要在下坡的方向壘一堵石板的高墻。

但它的樣子極為特殊,一眼就能看出它和所有的墻都不同,那是歲月的顏色。

它的很大一部分已經不在了,修筑中的長江防護大堤已經通過了它的身軀,整齊的巨大方條石翻倒在深坑里,它們被拆掉了很大一部分。

它的另一部分混雜在殘垣斷壁、垃圾和棚房之間,人們用它做墻搭棚子來住,用它擋風架爐子生火做飯,在它下面支桌子打麻將,它已經和人們的生活混雜在一起。

它就是涪陵的老城墻。

涪陵人說,涪陵依山而立,傍水而生,是一個不設重防的城。

在水邊的城都是向水敞開胸懷的,長江和烏江是涪陵的生命之源,它怎么能向它們鎖閉自己呢?

在明代以前涪陵無城,后來有城也是以竹柵為城的。后來是土城,再后來才是石頭城。

三峽庫區的所有城池大約都是如此,涪陵的這座明代石頭城是三峽庫區保存最完整的,現在它還有1.5萬米。

一塊塊的方形巨石壘起有6-7米高,墻體上布滿青苔,斑斑駁駁,水不斷從墻上流下來,墻縫里長著一些花花草草。沒有水泥勾縫,它的石板更像是一塊一塊擺上去的,彼此之間似乎沒有粘合。

但是它們卻牢牢地勾嵌在一起,只要看看從它軀體里生長出來的樹,就可以感覺到它的堅固,可以直視歲月和時間流逝。

這是一種叫黃果樹的古樹,它們就長在城墻的墻體上,軀干從石縫中冒出來,根暴露在墻外面,粗大的根虬盤著、扭曲著,像瀑布一樣向四面八方散去,它們生命過程中的每一個細小的細節都清楚地展示在城墻上,它的生命紋理應該就是城墻的生命紋理,雖然石頭不會生長,沒有生命。它們應該是600歲城墻的胡須和飄然的長發。

我們看到,在它7-8米的頂端,修起了更高的樓,有的樓的基礎用的就是老城墻。城墻的對面,也是高聳的樓房,兩高挾持,是峽谷一樣幽深的街道。僅有的一線天,也被長在城墻中的黃果樹鋪展開來的枝葉占據,太陽永遠也不會曬到街道上來,仿佛它永遠沉在時間的水底。

巴山的雨把城墻和街道搞得濕漉漉的,深深的小巷里煙雨迷茫,到處是垃圾,空氣里彌漫著臭氣。小巷顯得很破敗很老舊,仿佛它也經過了幾百年的歲月。

下午雨停了,小巷有了點生氣。人們搬出了椅子,三三兩兩地聊著天,麻將桌子也塞在狹小的巷子里,安在城墻上的爐子開始冒出青煙,建在城墻上的小棚屋理發店有了生意,幾個孩子在垃圾堆里翻揀著,一個面有菜色的疲勞婦人抱著嬰兒沿著窄窄的巷道溜達。

涪陵設縣的歷史已經有2000多年了。公元前280年秦滅巴國,公元前277年秦昭襄王在此設縣,名為“枳”。

涪陵設縣的歷史比中國的統一史還要長。在三峽庫區它是最早也是最長的。歷史在涪陵一層層地疊加,就像這建在城墻上與城墻融為一體的高樓。這應該就是涪陵歷史現在和未來的最好的表達——涪陵是一座站在歷史肩膀上的城。曾幾何時,船行長江,遠遠看到一個狀似大龜的城時,涪陵就到了。

古時候人們把這座城叫“龜齡城”,一是它的形狀像一只蹲伏在長江上的大龜,另一是涪陵的山上確實產巨龜。史書記載,涪陵“山儲大龜,其甲可卜,其緣可作釵”,這種靈龜被貢獻到商周,給天子占卜用。最近幾年涪陵總有發現大龜的報道,1995年搞建設時挖出一只大龜,居然活著,每天還要吃10多斤紅燒肉。

現在在江上已經看不到龜狀的城了。迎面而來的是灰暗陳舊的高樓。將來那些樓會更漂亮一些,但那只伏在長江中的龜城是不見了。其實長江三峽大壩二期蓄水的時候,江防大壩將擋住江水,大部分老城墻并不受影響,但不知為什么它們還要被拆除。

現在的涪陵給人的感覺是太新了,處處高樓大廈,在樓群之間能找到多少和歷史相關的東西?有多少可以讓你發千年幽思的地方?

這座站在歷史肩膀上的城,越來越往上長,腳下歷史陳跡卻在悄悄逝去。

涪陵最后的鐵匠

走在涪陵街頭,突然發現一間棚屋四處冒煙,以為是著了火,沖進去一看,是個鐵匠鋪。

一個滿臉胡黑的人沖著我們一笑,白牙和黑眼珠閃光,眼睛特別大。他就是鐵匠。

一個鐵制的鼓形風箱,一爐紅通通的火。一只手拉得風箱呼啦啦地響,一只手握著一根鋼釬在火里燒。紅紅的放在锃亮的砧子上。

鐵匠戴上老花眼鏡,掄起一把錘子叮叮當當地砸。

“吱啦”一聲,鐵釬伸進冷水里,冒出白煙。這是一根修江防大堤的鋼釬,禿了頭。江防大堤挖出的巨型土坑就在鐵匠鋪的底下,讓這個竹子和蘆葦搭的棚子幾乎懸空了,一截弧型大壩優美地拔地而出。

在火、煙、震耳的鋼鐵撞擊的響聲中,一個孩子大哭起來。一邊凌亂的床上,躺著一個1歲的孩子———鐵匠的孫子。

鐵匠的老伴趕緊往一只奶瓶中兌奶粉,蒼蠅們立即圍了上來,趴在奶嘴上。這里顯然不僅僅是一個鐵匠鋪,還是一個家。

一開始我們還以為鐵匠是為修大壩做工的,后來才搞清是大壩讓他失去了做工的地方。他是一個三峽工程的移民。

老鐵匠從墻上取下一本日歷翻開讓我們看,那上面寫著:“24日前搬遷完畢!”9月24日之前他們必須另找地方,這是他們今年第二次搬家了。

“原來的家變成了大壩,移民也賠了我錢,剛剛把這爐子燒紅。”鐵匠愁眉苦臉,“再搬就不曉得哪有地方了。”

在一個什么都是現成的城市里,誰還會需要一個鐵匠?在一個車水馬龍的城市里,哪有適合安鐵匠鋪的地方?

老鐵匠說整個涪陵就他一個打鐵的了,以前他把鋪子搭在水碼頭上,潮水退了棚子就搭起來,潮水漲了就拆掉,一搭一拆就干了10多年。

來找他的,都是過江的農民,打一把鐮刀一個小時的功夫,收4元錢;一把鋤頭2小時,收10元錢,從他手里制作出的農具,壞了還會找他來修。一塊鐵反反復復進他的熔爐,每一次出來都是新的。

我們看到,棚子的竹墻上掛著鐮刀,爐子邊上立著一把鋤頭,上面用粉筆寫著一個“冉”字,是一個冉姓農民送來修的。

老鐵匠1969年開始學習打鐵,現在57歲了。父親就是涪陵碼頭的一個小手工業主,補鍋配鑰匙,死得早,母親拖著6個孩子,能學打鐵,是當時最好的出路?,F在老鐵匠家里也有6口人,只有一個兒子有工作。一到晚上,鐵匠鋪就成了食堂,孩子們都回來吃飯。

“我得勞動!”鐵匠攤開一雙手說。他的妻子把一雙孩子的鞋放在鐵匠攤開的手里說:“烤烤,濕了。”

那雙鞋在鐵匠的手里太小了,比他的大拇指長不了多少。鐵匠的手是那么的寬,整個手都變成了正方的,大拇指像是另長出的一根樹椏似的,向旁邊橫斜過去,虎口闊極了,上面全是黃色的老繭。

鐵匠捧著那雙鞋小心翼翼地放在打鐵爐上,用手反反復復地試試溫度,找一個既烤不糊又能烤干的地方。

因為鐵匠的川音太重,我們怎么也聽不準他的名字,最后他用那只大手握筆,在我們的本子上寫下“李均華”3個字。

到現在,9月24日已遠遠過去了,不知他是否找到一塊地方支他的熔爐,如果沒有找到,那么涪陵恐怕就再也沒有鐵匠鋪了。

白鶴梁的沉沒與新生

涪陵白鶴梁的那對石魚還能躍出長江嗎?

只有天知道。

今年冬天,是白鶴梁的石魚最后一個有可能露出水面的季節了,如果它懶得一露真容,那么這座“世界第一水文站”永沉長江后,石魚就永遠見不到陽光了。

將來我們要看它們,只有鉆到水底去。

白鶴梁是一座天然石梁,位于靠近涪陵長江南岸大江中,是一個長約2200米、寬15米的袖珍小島。每年12月到次年3月長江水枯的時候,才露出水面。長江大壩蓄水到135米時,它就永沉水底,再也不會露出水面了。

人認為,冬天長江的水位回落到一定位置時,第二年一定是一個風調雨順的豐收年,于是人們就用“刻石記事”方法記錄長江枯水水位,用“石魚”這種獨特記載方式作為水文標識。

這一行為延續了從唐至近代1000多年時間,每當石魚露出,就成為一件盛事,人們在長江上聚會,在白鶴梁上題刻,文人墨客也題詩作詞。

歲月相積,白鶴梁刻上了18尾石魚,題刻174段,計3萬余字。與水文有關的題刻108段,記載了從唐到21世紀初共1200余年間72年枯水年份。尤其讓人嘆為觀止的是那一尾石刻鯉魚,魚的眼睛與現代的水位零點極為相近。

此外,石梁上還有形態各異、栩栩如生的石魚、白鶴、彌勒佛以及風格不同、甚為寶貴的歷代文人黃庭堅、朱熹、王士禎等人的詩文題刻、書法和繪畫作品。因此白鶴梁被稱中國書法繪畫藝術的水下博物館。

白鶴梁題刻是世界江河水文記錄最早之地,因此被稱為世界第一水文站。1988年國務院將白鶴梁列為國家級文物保護單位。

白鶴梁一定要保護,這樣的共識不難達成,但困難的是對文物保護的理解,以及怎樣在現實困難與文物之間作出取舍。

第一個方案是天津大學水下博物館方案。這個方案的研究從1993年起一直進行到1998年。

這個水下博物館形象地說就像是一個巨大的潛水艇,白鶴梁被安然地包在艇內。但這個計劃的投資約3.6億。3.6億意味著把整個三峽庫區的文物搶救保護經費全部投入都不夠。

第二個方案是長江三峽工程建設委員會提出的,中心內容是“水下圍堰,岸邊陳列”,在岸上建一個博物館來陳列白鶴梁的題刻資料,而白鶴梁則永沉水底。此方案未獲通過。

長江委辦公室技術與國際合作司的黃真理博士就在這萬般無奈的情況下又提出一個方案,就是在岸邊仿制一個白鶴梁,它也是半水下半水上,每當枯水時可露出水面。

2001年國家文物局和重慶市文物部門組織專家對黃真理的方案進行評審,專家評審組的組長是中國工程院院士、上海交通大學教授葛修潤。

人們科學論證方案的時候感嘆:復制得再好,也是一個復制品。

葛修潤說,他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一晝夜,提出一個“無壓容器”保護方案:一個透明的無壓容器會罩在白鶴梁上,容器內充滿了凈化了的長江水,涪陵文物管理部門的人士形象地介紹:無壓容器就像一個倒扣的臉盆,里面有水就不會有壓力,白鶴梁和容器本身都不會因為壓力問題而受損。還有一個關鍵點是,這個容器省錢,但究竟會需要多少資金,這位人士說要保密,但他給出了一個范圍:比天津大學方案省很多,比長江委的易地保護方案多一些。

會后葛院士迅速將規劃說明通過中國工程院院士通道轉呈國務院,然后組織有關人員進行水下泥沙淤積、防洪、航運等方面的研究,并通過了專家評審。

這時已進入2002年了,大自然和三峽工程給白鶴梁的保護只留下最后一個冬天。也就是在今年的12月到明年的3月之前,白鶴梁保護的水下基本工作必須完成。

今后的問題是,我們如何進入水底去看白鶴梁。據了解,最后的方式可能是兩個,一是修一條水下通道,就像是海洋館的水底通道,人們沿著這個通道去看白鶴梁;另一個是建一個潛水設施,讓人們潛到水下去看白鶴梁。

網絡編輯:mera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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