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0公里:一塊煤的利益之旅
從北京循著一塊燃燒中的煤出發,回溯它從挖出、運輸到燃燒的輾轉路線,試圖在這條復雜的鏈條中,提供一個與煤有關的社會圖景的縮影。
(本文刊載于2005年的《南方周末》)
北京市海淀區太月園小區是一個普通的社區,它對于能源的需求像任何機構一樣既獨特又具備普遍性,如果追問它的供暖鍋爐里燃燒的煤炭來自哪里,最終你會到達山西大同市后所溝前進煤礦所在的黃色山坡上。兩地之間僅僅相距380公里,但在能源鏈條的兩端,它們的利益卻充滿矛盾。
——編者按
在中國能源緊張的背景下,作為緊俏商品,煤炭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挑動社會各相關利益群體的欲望。
礦難和由此引發的安全生產問題是正在召開的全國“兩會”最為關心的話題之一。當煤礦超能力生產甚至冒險生產不斷導致礦難的時候,本報記者從北京循著一塊燃燒中的煤出發,回溯它從挖出、運輸到燃燒的輾轉路線,試圖在這條復雜的鏈條中,提供一個與煤有關的社會圖景的縮影。
煤場像個超市,有暴利,有貧窮
2月26日,太月園、國昊桑達煤場
北京市的居民們不知道,他們的供暖用煤與騾子在井下的工作有關。
3月6日午后,北京市白天最高氣溫12攝氏度,采暖季節已經接近尾聲,太月園的5名鍋爐工在控制室里慢悠悠地打著撲克。然而僅僅在8天前,2月26日,這個城市的各個供暖機構還處在降溫的困擾之中,為了保障公寓樓群的溫度,當時太月園的中央鍋爐加大了用煤量,不得不再次向煤場購煤。
太月園今冬用煤來源很多,原因之一就是煤源不夠穩定。“有時兩天拉來一車,有時一天就拉來好幾車。”一位鍋爐工說,“哪兒來的都有,亂著呢。”位于北京昌平的國昊桑達煤場,就是這個社區的供應商之一。
2月27日,國昊桑達煤場的老板張選坐在他的辦公室里,望著窗外的一個個煤堆,抱怨煤炭坑口價格上漲,自己根本賺不到錢。不過他承認,煤非常好賣,這邊兒卸下了貨,那邊兒就有人要。
每當隆冬來臨,大雪封住了八達嶺的山路,國昊桑達煤場的利潤就找上門來。昌平南口地區的煤場一家連著一家,順著被煤粉染成黑色的泥土路,急需燃煤的供暖公司和工廠就能找到它們。對于物流環節來說,它們是公路交通必不可少的轉運站;對于流通環節來說,它們又是中間商。國昊桑達煤場在2004年銷售了12萬噸來自鄂爾多斯和大同的普通煤炭,價格通常在每噸330元到340元左右,這中間的利潤相當不錯,可是煤場老板張選還是嘆息大不如前。
單就一個煤場來說,12萬噸已是一個相當可觀的數字,在去年歲末的70天里,北京市為保障全市供暖而計劃調運的儲備煤炭量也只有50萬噸。
這是一個煤炭緊缺的冬天,當時,北京市發改委預計,今冬北京市煤炭需求為1460萬噸,其中電煤約550萬噸,鍋爐供暖用煤約450萬噸;民用煤約100萬噸。其中,鍋爐及民用燃煤庫儲煤率不足45%。
在能源不這么緊俏的時候,煤炭的地位不僅在工業領域一度下降,在民用領域也是如此。為了確保“藍天計劃”的實施,北京市一直在進行供暖設施的改造。資料顯示,到去年年末為止,北京市天然氣鍋爐總數已經達5142臺,采用燃氣鍋爐進行分散供暖的面積已達到1.7億平方米以上。除此之外,北京市還有1900多輛公交車使用壓縮天然氣。
四處揚起粉塵的煤炭顯然不是最受歡迎的能源,石油、天然氣等更優質的能源都供不應求。
由于北京市供暖能源緊張,政府開始號召大家把溫度調到20攝氏度左右。另一方面,市長王岐山要求加強管理。“我們開始查天然氣表,3500個鍋爐挨個查。”當時他表示,一定要查出問題的癥結所在。
“魔鬼就在細節中。”最后,王岐山市長引用一位投資銀行家對他說過的一句作為結論。這個“細節”,事實上就是需求的不斷增加。
中國經濟的崛起,正在帶來能源方面不知饜足的增長。國家信息中心經濟預測部專家牛梨在去年冬天表示,中國能源問題的短缺,表面上在運輸、需求等方面反映出來,根子卻在中國的經濟增長方式上。中國作為粗放式的經濟增長方式,能源使用效率比西方發達國家要低得多。單位GDP的能耗和水資源用量過大,才導致中國經濟的資源瓶頸。
2003年,中國人均GDP首次突破1000美元大關,標志著國民消費結構的升級。也正是在這一年,中國的鋼產量達到2億噸,占據世界首位。以鋼鐵生產為代表的工業能源需求是如此之驚人,以致本國居世界首位的煤炭生產量也不敷使用。
在國昊桑達煤場,工人劉進青說,這兩年冬天到這里買煤的車特別多,而且跟以前不一樣,沒有什么人在價錢上太費口舌。附近的煤場很多,北京周邊還有很多煤場集中的區域,行業內價格穩定,因此買賣雙方都很痛快。“這就跟超市買東西似的,現在買煤賣煤形成規模了。”他說。
劉進青家里有個女孩,正在上初中,妻子不上班,全家人的收入都靠他800元左右的薪水維持。談到他的老板時,他反問說,倒煤的能沒有錢嗎?另外一個工人說,這個煤場上不止張選一個老板,他們最初大多在產煤地比如大同倒運煤炭,如今到北京來,說明已經具備了一定的資本。
昌平南口的煤場大多由山西人經營,工人也以外來務工人員為主,在過秤、接待、后勤這些老板認為關鍵的工作,都由自己的親信來做。劉進青說,像他這樣的本地工人在煤場里少之又少,倒是有不少本地人會到這兒來做點兒外圍生意,多少拿點兒回扣。
張選總是說自己沒錢。他的抱怨是,成本太高了。他養著一支12輛斯太爾大型卡車組成的車隊,由于各地交通部門合力整治公路超載,由自己出面倒運煤炭并獲取暴利的空間已經縮減?,F在他更多地坐在煤場辦公室里,等待送貨或買貨的卡車駛過來,他只需監督過秤、做做賬目即可。像這個行當里的很多老板一樣,他敏感地防范著記者,對于“在煤炭生意中賺到了多少錢”之類的問題避之惟恐不及。
這個煤場占地100畝,是周圍最大的一個,為此張選每年要向昌平南口農場交納10.5萬元租金。
張選說,天氣轉暖,民用煤的生意已經接近淡季。但是,到這里送煤的大型卡車依舊絡繹不絕。在2月26日、27日和3月5日,我們看到,張選和這個煤場的其他老板們對送來的煤基本上照單全收,然后源源不斷地運往中國核能研究院和中國政法大學等機構的供暖車間。
短短旅程,煤價暴漲一倍還多
2月28日,北京市昌平區國昊桑達煤場———大同市天鎮縣同順飯店
公路承擔著煤炭短途運輸的壓力,各地交通部門都在整治超載,但煤車的老板們對罰款并不在乎。
2月28日和3月1日,連續兩天,我們看到了也許超過1萬輛的大型煤車在北京通往大同的各段公路上絡繹往來。在八達嶺路段,清一色的煤車川流不息,密集得如同北京的朝陽門立交橋上的車流。在張家口一帶,它們甚至造成了蔓延數公里的擁堵。其中的一輛,由連續兩天沒吃沒睡的任江駕駛,在2月28日下午2點鐘駛出國昊桑達煤場,也匯入到這充滿著冒險、暴利和辛勞的能源之旅中。
我們乘坐的這輛屬于山西的奧龍卡車,連帶拖車在內共掛著兩塊內蒙古牌照,因為內蒙古的養路費只要170元/噸,而山西則要190元/噸。它310馬力,一主一掛,核定載重37噸,如果加以改裝的話可以超過100噸。
任江不時使勁地揉著通紅的眼睛,但是還撐得住,這也正是老板愿意付給他每月2800元薪水的原因。他的搭檔張艷是老板的親戚,負責一路上的現金收支,每月只能賺到700元。
雖然只有短短的380公里路途,但是經過這些重型卡車的載運之后,煤炭的價格暴漲了一倍還多。返回山西之前,張艷在煤場結完了賬。這一趟他們為老板賺到了2000元。這次他們拉的是質量較差的“賴煤”,熱值在5000大卡上下,坑口價格只有130元/噸,但到了北京就高達295元,上揚了130%。在這過程中,卡車車主賺到的利潤固然可觀,但加價的主要原因則要歸于高昂的成本。
前天,這輛奧龍車在大同的煤礦上裝上了37噸煤,張艷為此支付工人裝車費70元、平整費20元、煤檢站的35元/噸的煤檢費、落里灣收費站70元,神泉堡收費站60元,以及大約1500元的往返油費。另外,各地交通部門的罰款也是成本之一。張艷說,罰款多則400-500元,少則100-200元。
下午4點半,在207國道下花園段的一個檢查站,河北交警攔住了這輛奧龍。任江和張艷例行公事般下車,出示各種通行證,趴在檢查站的窗口聊天,交納罰款200元,拿到罰款理由為“改裝加高”的罰單,返回車內繼續上路。警察與司機之間的交往井然有序。
在車主們看來,罰款早已是必要的成本之一。只要允許跑,這些“改裝車”的利潤就會遠遠大于守規矩的車。這一事實造成的后果是,完全符合規定的煤車幾乎沒有。
北京到大同之間的路段只是煤炭物流不堪重負的一個縮影。一路上,不時出現一些標有允許載重量僅為10噸、13噸的小型橋梁,可是通過其上的汽車中幾乎有80%都超過其允許負荷的2到10倍。
任江面無表情地保持著50公里/小時左右的速度。他41歲,已經開了15年運煤車,有兩個孩子,分別讀高中和初中。張艷25歲,他的計劃是,過兩年自己也當司機,可以多掙點兒錢。
煤車一接近延慶,就進入積雪的山路,不得不小心翼翼地避讓那些迎面駛來的滿載煤車。到下午6點鐘,這輛奧龍抵達了河北張家口與山西大同的交界處。在剛剛經過的下花園至深井一帶,數不清的煤棧擠在公路兩旁,僅有的兩車道上覆蓋著煤灰。
天黑之后,張艷提醒我們,注意路上的那些120噸改裝車。那是些改裝成集裝箱車的龐然大物,滿載著煤,迎面駛來時能讓你感覺到它的巨大的矢量,日復一日地往來于這條煤炭之路上,不僅碾碎公路,而且難以剎車。
張艷說,這些車肯定是“在公路上有人”,否則根本不敢上路。與他的這一猜測相關的是,一年來各地交通部門大力打擊超載。這一整治工作的好處是顯而易見的,不過,作為整治手段之一的罰款,卻不能徹底遏制煤車車主們的冒險。在這條煤炭物流的各個環節中,都有人在議論新出現的事實:高額罰款被當作了可以接受的成本,并被轉嫁到終端,間接地造成了煤炭價格上漲。
與巨大的需求相比,罰款對于煤炭運輸的影響顯得不夠強大。作為世界最大的鐵礦開采商,巴西礦業集團的總裁豪杰•安奈力抱怨說,能阻止他們把礦石更多地賣給中國的,僅僅是巴西有限的港口吞吐量。同樣,能夠阻止大同的煤炭銷往全國的,也只有一再增長卻仍不敷使用的運輸能力。
在2002年還有專家說,大秦鐵路公司的運輸能力的上限是1億噸,但是在2004年,它就把1.5億噸的原煤運到了秦皇島港,2005年的計劃運量則達到了2億噸。這后一數字也正是2003年中國鋼產量的數字,列世界第一位。鋼鐵、電力等重工業對于能源的巨大渴求和低下的能源利用率,是關于煤炭的種種故事的第一編撰者。
7點半,天黑了,車燈亮處劃過稀疏的雪霰。任江繼續疲勞駕駛,通過宣大高速公路進入大同境內。
整個世界都在注視著這里:一個后興的大國的迅速崛起,和它的紛繁復雜、艱難粗獷的現代化進程。國際能源署在與《2004世界能源展望》中說,中國不僅已成世界工廠,而且正在向重化工業轉型。在多年出口打火機和玩具等小玩意之后,中國吸納了更多的重工業資本和技術,正在準備出口汽車等更值錢的產品。
3月2日,在大同煤業集團下屬的四臺煤礦的運銷站,站長常榮說,2004年這個站計劃運出375萬噸優質動力煤,實際上大大超額,運出了463.6萬噸。負責裝運機械的工人馮杰每月拿800元的薪水,每天由該站卸給列車的煤則大約價值600萬,他說,這里平均每天要裝滿200節車皮。以往,春夏季節是這個運銷站的工作淡季,但是最近兩年來他們發現,所謂淡季已經徹底消失。
運力不足,車皮就變得值錢了。每到月底,常榮總能見到一兩列并不在運輸計劃單之內的火車來礦里拉煤。他們把這種車叫“點裝車”,即一些倒煤的商人通過“小條子”從鐵路部門弄到的車皮。
在公路上,這種利益的驅動力表現得更為原始一些。晚上9點40分,任江的奧龍煤車回到了家鄉大同市天鎮縣。張艷在漆黑一片的縣城里跳下車,走進店面不超過20平米的“同順飯店”,立刻跟等在那里的車主結賬。每當說到數字時,兩個人都用一臺計算器互相示意,嘴上完全不說。這位老板一次性買下了那輛奧龍卡車的拖車,花了12萬。車頭價值28萬,是他預付了30%,以租代買,每月還款1萬多元?,F在的營運收入足夠支付每月還款,還可以有些贏余。
如果不是因為下雪路滑,奧龍車無法進山的話,他們本該連夜趕路,并在凌晨2點到達這一行程的目的地。
張艷說,他們的購煤地點通常在大同四臺附近的私營煤礦和朔州后山一帶的煤礦,范圍非常大。“你們去大同四臺附近就差多了。”他說。小煤礦的利潤來自于其超低的成本,生產狀況仍然原始。
騾子拉著的小煤礦
3月2日、3月3日:前進礦
按照礦主們多年遵照的習俗,大同的私營煤礦通常不過正月不開工??墒?,在整個后所溝,大多數小煤礦都在傳出各種機器開動的聲音。
后所溝距大同市區40公里左右,是一條狹長的山溝,一側的黃土山坡上每隔50米就有一家私營小煤礦的旗幟迎風招展。山坡上有很多狹小的洞穴,遠遠看過去好似10公里外的云岡石窟的縮微版,實際上,那就是曾有礦工居住過的窯洞的遺跡。3月3日下午,滿載煤炭的斯太爾和奧龍等重型卡車陸續駛出溝底,另外一些卡車則停在一些煤礦的門口。
前進礦的礦主叫張鳳崗,他自稱,前進礦是后所溝里“最小”的煤礦,2004年產煤只有2.4萬噸。但是據工人估算,這一數字應在18萬噸左右。不過,張鳳崗承認,煤價上漲帶來了好處,他的煤礦正在賺錢。這個礦主給人以刻意“低調”的印象,說出的各個數字最多只有他的礦工們說出的1/3。
張鳳崗是山西朔州市平魯人,53歲,以前在同煤集團下屬的挖金灣八礦工作,擔任過煤炭銷售公司的副經理。八礦破產后,他開始做生意,并承包了這個小礦井。他說,他最擔心的問題是井下的安全。他用方言說,目前前進煤礦正在“省政務大廳”辦理安全生產許可證,手續還沒辦下來。不過,就在他的辦公室外10米遠的地方,生產正在進行,絞車隆隆作響,把6輛滿載煤塊的礦車從井下拉出。
時近中午,張鳳崗坐在辦公室里的炕上,一邊吃饅頭和火腿,一邊用一只大玻璃瓶喝熱茶。
按照礦主們多年遵照的習俗,大同的私營煤礦通常不過正月不開工。另外,據大同市政府新聞辦公室的副主任馮天林介紹,全大同市的地方煤礦都處于安全檢查期,基本都處于停產狀態。
可是,在整個后所溝,大多數小煤礦都在傳出各種機器開動的聲音。這是一些非常簡單的機器,就像是多年以前的反映煤礦生活的電影中的道具。沒有傳輸皮帶,沒有溜子,工人沒有呼吸器,當然更沒有綜合采煤機械。與其說這里的礦工們從事的是一種地下挖掘行業,毋寧說他們只是地上和地下之間的搬運工。不過,這給張鳳崗帶來了明顯的好處,“絞車拉煤車”的做法使得他的采礦成本非常低廉。
在隔著一條公路遙遙相望的國有四臺礦,2004年的采煤成本是133元/噸,而這里,據張鳳崗自己的說法,也只有85元/噸。而據四臺礦的一些技術人員估計,附近的小煤礦的采煤成本也就40元/噸左右。
在這里工作的大都是農民工,來自四川綿陽和湖北十堰的最多,附近的二臺子村幾乎沒有人到這兒來干活。
張永和40歲,陜西左永縣人,跟著村里的另外一個人來到這里,負責在井上運煤。他們這個組有20人,上面有包工頭,工資直接和包工頭結算,包工頭則和張鳳崗結算。與井下工人相比,他的收入不高,一個月大概在1000多元,但他不愿意下井去挖煤,因為“太危險,有時候石頭會從頭上掉下來”。
在這里,下井的大都是肯吃苦的四川工人。他們的收入多少與采煤技術的關系不大,甚至與干勁兒的關系也不大,主要取決于他們買到什么樣的騾子。
在井下,前進礦采取的是炮采的老方法,即,在煤層中打眼,塞進雷管,放炮,崩塌后用人力搬運到礦車上,再用絞車拉出地面。在煤層和礦車軌道之間有800米的距離,就要使用騾子。在這個礦的山坡上停放著幾個騾拉煤車,即在一輛普通小車上面安裝一個用于盛煤的黑膠皮“碗”。這種騾拉煤車有兩種“型號”,一種可以裝500公斤煤,另一種就只能裝300公斤。徐清華(化名)去年牽著他的騾子到了這里,在下井礦工中算賺得比較少的。他的騾子買得早,只花費了他1300多元,但是體力不好,只能拉300公斤的小車。他證實,這里的每個下井礦工都自己掏錢買了騾子,如果干得好的話,一個月能掙3000元,正好是現在買一只騾子的價錢。
礦主張鳳崗請我們不要拍攝騾車的照片,“現在正禁騾車呢!”下午1點,山坡下來了水車,礦工的妻子們紛紛從煤礦的各個角落里鉆出來,去坡下挑水。這些四川女人大多很年輕,跟隨同樣年輕的丈夫來到這里,住在15平米左右大小、除了炕和爐子之外幾乎一無所有的黑乎乎的窯洞里。她們都沒有工作,每天所做的事情除了挑水之外,就是等待丈夫回到地面。礦上沒有食堂,更沒有澡堂,挑來的水既用于各個小窯洞的自辦伙食,也用于男人們干完活兒之后簡單的擦洗。
去年10月,來自四川綿陽的羅躍榮在井下運煤時被掉下來的頂板砸傷了腰椎,至今仍在臥床休息。下午2點,他的妻子陪著他躺著炕上,兩人昏昏欲睡。老板給他每月1000元,作為治療費用。他希望自己快點兒好起來以便下井干活兒,不過,他現在不僅不能走路,而且腿部神經總是感到麻木。在小窯洞的墻上,羅躍榮挖出一個凹巢,以前有騾子的時候,他就把騾子放在這個凹巢里,緊貼著他的床。
羅躍榮說,礦上的工人相處得不錯,雖說未必全是老實本分的人,但是大家能夠相互體諒,“出門求財,遇到些小事情也就算了。”
不過,就在不遠處的國有四臺礦的礦工家屬區里,卻充滿了對這里的小煤礦上的外地工人的敵意。一到晚上8點半之后,外地口音的人幾乎不可能取得他們的信任。“這周圍特別亂,小煤窯里什么人都有。”這個礦工家屬區里的一個女孩說,“這么晚了誰也不可能給你們開門。”
嚴厲的安全手段下,依然潛伏著危險
3月2日、3月3日:國有大礦四臺礦
四臺礦最近兩年沒有出現過死人的事故,但是受傷事件還是常有。
3月2日下午,在四臺礦地下140米深的巷道里,綜采四隊的工人們趟過地下水造成的30厘米深的黑色溪流,穿過僅容一人通過的狹窄通道,到達了采煤工作面。綜合采煤系統正在吼叫著。
一年多以來,國有煤礦頻繁發生的重大事故給這家高瓦斯煤礦造成了很大的壓力。在2004年,四臺礦不得不采取較為嚴厲的手段,處罰了違反安全規定者447人次。這家煤礦的副礦長王存權承認,潛伏的危險常常來自對產量的過分追求。另一方面,在這個煤炭價格上漲的繁榮時期,煤礦工人們確實期望著更多地產煤,以提高自己的收入。
像全國很多煤礦一樣,增產是這里的追求之一。2004年,四臺礦計劃生產375萬噸,實際生產了486萬噸。同煤集團公司規定,每多生產1萬噸,獎勵30萬元,這些錢獎勵給6300名員工。
一名礦工說,去年年終他領到的獎金是900元。在巷道里,負責看變電所的老礦工白陽濤說,礦工們的收入確實有提高,相對來說,四臺礦的井下工作條件也算不錯,但是“這個工作還是有危險”。
礦工收入的變化,往往會影響到礦工的全家人。白陽濤的三個兒子都在礦上工作,其中兩個兒子下井。在國有煤礦,子承父業往往被看作是最自然不過的選擇。不過,有一些年輕人對礦上為他們安排工作的前景不太樂觀。一位因工傷致殘的礦工的女兒在3月2日晚上說,以前她一直在等待礦上分配,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等到。
下午,綜合采煤系統的直徑1.8米的金屬切割輪迅速地陷到煤層和矸石之中,發出巨大的噪音。僅僅一分鐘之后,我們就置身于一個完全由黑色粉末充斥的空間之中,到處都是密集、劇烈翻滾的煤塵。一些體積較大的煤塊被切割輪高高拋起,更多的煤碎成了小塊,落進傳送帶,開始向井口的方向流淌??諝夂軣?,每個人都大汗淋漓。礦工們更多地是把呼吸器掛在脖子上,而不是罩在鼻子上。
支架工劉旺站在操作臺旁邊,隨時準備挪動液壓支架。他每個月可以賺將近3000元,因此雖然每天上班10小時,經常置身于漫天煤粉之中,而且充滿各種危險,這在礦上仍然是令人嫉妒的好工作。
一位機電組的礦工說,他曾想到采煤隊去工作,為此曾給某個“說了算”的人送去2000元錢,但是被拒絕了。他宣稱,據他的調查,合理的價格是3000元。礦工們反映,他們的工資發放中存在著一種“背牛”現象,即每月都會被隊長扣掉一部分,但是具體用于何種用途卻得不到解釋。在去年發生礦難的河南大平煤礦,礦工們中間也普遍流傳著與此類似的說法。
危險依舊存在于礦工們的周圍。四臺礦最近兩年沒有出現過死人的事故,但是受傷事件還是常有,目前共有工殘人員70多名。前進礦的一名礦工說,礦上死過人,老板給撫恤金要看礦工來自哪里,附近的能給10萬,四川來的就只給3萬、5萬。
與前進礦一樣,四臺礦的煤炭也運往北京,只不過不作為民用而已。它的直徑超過50厘米的大塊煤被運往首鋼。對于這個國有大礦,前進礦上的土礦工們羨慕不已,他們說,自己非常想進國有礦,可惜的是沒有門路。
他們還將住在山坡上的小窯洞里,不了解380公里之外,太月園小區那每平方米近萬元的公寓;同樣的,太月園的居民們也不了解礦工們在井下和井上遇到過什么。實際上,除了礦難發生那段時間關注一下新聞外,煤礦生產聽上去是非??菰锏墓适?,日復一日沒什么變化。
“挖煤,趕騾子。”前進礦38歲的礦工李大祥總結說,“打撲克,‘抓三’,看電視,我最喜歡槍戰的。一個月能去一回大同,車票太貴,平時5塊,過年10塊。最遠去過山西跟內蒙古交界的地方。太原沒去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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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響煤炭業可持續發展的四個問題
經濟學家指出,2004年煤炭行業經營態勢的好轉與國民經濟中的過熱投資有關,行業的景氣之象并不意味著其已經消解了自身存在的相關問題。專家普遍認為,中國煤炭行業能否保持2004年來的景氣態勢,走上持續發展的道路,將取決于煤炭行業及各相關主體能否解決好四大問題。
超常經濟增長下的煤價上漲是否有可持續性
長期以來,我國煤炭行業一直掙扎于微利和虧損邊緣。經濟學家樊綱在2004年底召開的“2004年煤炭經濟論壇”上指出,今年煤炭價格的上漲和煤炭企業效益的好轉是在宏觀經濟形勢超常增長的情況下取得的。無疑,中國經濟將繼續保持較快的增長速度,但是,中國經濟不太可能在長期內保持這種非常增長,目前近30%的投資增速也不太可能長期繼續下去。對煤炭企業而言,能否在經濟回歸正常增長速度后保持較好的經營態勢,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
在2003年、2004年經營出現轉機的煤炭行業,能否再接再厲,走上持續穩健的發展軌道,將取決于整個煤炭行業能否解決好其面臨的問題。
煤炭企業議價能力較弱
政府較低的指導價格無疑是煤炭企業提升自身經營效益的一個掣肘。
除去政府指導對煤價的抑制,煤價還受制于煤炭行業內無序的競爭狀況。目前我國有2.8萬多個煤礦,規模以上的煤炭企業3400多家,行業內經營過度分散,無序競爭嚴重,煤炭供大于求時競相壓價,市場秩序混亂,價格大幅度下滑,行業經濟發展陷于十分困難境地。企業經營過于分散的格局,無疑大大降低了煤炭企業的議價能力,使其在價格談判上處于被動地位。
交通瓶頸制約煤炭供求關系
煤炭市場的供求關系受制于交通瓶頸,客觀上促成了2004年以來煤炭價格的上漲,同時,這也使煤炭價格上漲帶來的較大部分收益流入了交通系統。中國煤炭工業協會第一副會長濮洪九指出,我國煤炭銷售中間環節比較多,目前銷售中間環節費用上漲幅度大,煤礦實際獲得的價格上漲收益則不多。
存在安全隱患和隱性成本
雖然煤炭行業目前的經營態勢出現了好轉,但是,如果考慮了安全投入等欠賬,整個行業仍為虧損。
目前中國煤礦事故死亡人數遠遠超過世界其他產煤國家煤礦事故人數總和,每年死亡大約6000多人。2000年中國煤炭百萬噸死亡率為6.096;2001年為5.07,2002年為4.64。中國即使設備和條件都有一定基礎的國有重點煤礦,目前百萬噸死亡率仍高達1.00以上。
中國煤炭行業極高的死亡率與煤炭企業的安全投入不足直接相關。煤炭行業自第一個五年計劃以來的50年中,一直處于微利和虧損邊緣,其中有25年全行業虧損。在財政補貼不足的年份,煤炭企業不得不減少安全投入來彌補虧損。大量的補虧,使企業安全設施和職工生活福利欠賬多。
(據《上海證券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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