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首先是新聞的“囚徒”

沈灝說:瞧,那些新聞的圣徒!我不喜歡這一蘊含道德優越感的自戀話語。我們首先是新聞的“囚徒”。

沈灝說:瞧,那些新聞的圣徒!我不喜歡這一蘊含道德優越感的自戀話語。我們首先是新聞的“囚徒”。

3月16日晚上10點,“非主流”經濟學家、中國政法大學教授楊帆給我打來一個電話。“你的《第三次改革論爭》怎么和昨天給我看的不一樣?”他對有關他的內容被刪改和文章中添加的內容意見不小,但對整體調子還是認可的。幾天后我在MSN上碰到了一同操作這一專題的笑蜀,他說,“楊帆這次很難得。”

為什么很難得呢?諸位也許知道,這位楊帆教授信奉斗爭哲學,自命為“非主流”的“中左派”經濟學家,從上世紀90年代起和主流“極右”經濟學家們斗爭了十多年。采訪楊帆之初,笑蜀就提醒說,跟他打交道一定要謹慎,錄音和來往郵件都要留下記錄,被他抓住把柄,麻煩就大了。

楊帆認可這一報道,用他的話來說是“稿子還是比較客觀的”。

拋開這篇報道其他不說,我接受這一評價,也想在此把一些想法和同事們進行交流,同時進行自我教育。

在我看來,“客觀報道”原則原本是新聞安身立命的根本,但在本報近來的一些操作中,卻總是受到有意無意的忽略。本報一些報道在社會上引起較大爭議,也無不和對客觀報道原則強調不夠有關。

我記得有同事曾在內部論壇上說,我們老是在一些常識問題上爭論不休。很遺憾,這仍然是一個常識性問題。

我們是周報,做的是深度報道,追求對新聞事實的深入挖掘和背景的深入解讀,為讀者提供豐富立體的信息,這是新聞的第一種深度。這種深度指向的新聞報道的事實本身,也是我們對深度報道的最主要的理解。

但在我看來,新聞還有另外一種更為基本的“深度”:對某一題材新聞價值的最大限度的深入挖掘,對客觀、公正、平衡原則的較好體現,包括在文字表述上對新聞文字規范的堅守,如簡潔、直接、有力等。這是我們做新聞本身的深度。

本報作為中國的第一新聞周報,追求第一種深度無疑是應有之義,但同時我們也不能忽略對新聞本身的“深度”的追求。記者業務的提高,包括本報新聞操作的成熟,無疑要以這一深度為標志,而“客觀報道”,便是體現這一深度的關鍵詞。

記得去年本報的《一場虛擬世界的反歧視大戰》在同事間引起很大爭論。當時我曾和編輯在電話中說,周末同事從持贊同和反對意見的人的背景來看,有一個很有意味的分野:贊同或者部分贊同的,多為非新聞科班出身,而反對的多為新聞專業出身。為什么呢?后來我們總結,非科班出身的人較少新聞條條框框的束縛,會注重新聞的創新;而新聞科班出身的人強調對新聞原則的堅守,往往會束縛自己的頭腦。

新聞無疑要創新,這樣的觀點我堅決捍衛,但我以為新聞的一些基本原則仍然要堅持,創新要在這些原則的基礎上進行。

“客觀報道”當然是一個相對的概念,這玩意就像當年“馬克思主義概論”課里所講的絕對真理一樣,可以無限接近,但是永遠不能到達。雖說絕對客觀是不可能的,可不管怎樣它是新聞操作中力求達到的有益的目標,我們必須將它作為新聞操作中的態度、思維方法,甚至是信仰。也是我們職業道德的要求:不要用頭腦中的偏見歪曲報道本身。

客觀報道避免主觀判斷影響對事實的認知,體現在寫作上已有一套規范,例如準確(對消息來源的引述注明出處)、簡潔,還有公正和平衡——我要再次說,這決非一些同事認為的是使新聞操作“錦上添花”的東西,而是新聞安身立命的根本。再具體地說,無非是客觀地表述事實,不要對事實預設價值判斷,平衡引述雙方的觀點,引述某人的話不斷章取義,用事實本身來說話而不是自己跳出來發言等。

這些看起來很簡單,但做起來,那可是相當的難,包括我自己,每做一篇報道的時候,自己想說話的沖動和保持報道的客觀和平衡之間,便無時無刻不在進行著斗爭。

 

原諒我要在這里舉一些例子,包括本報的一些報道,完全針對報道本身,請原諒。

很多同事都看過《南方人物周刊》關于何祚庥的報道,這無疑是一篇解氣的報道,但也有可探討之處:作者在訪談前的自述,訪談后一邊倒的評論,無不具有鮮明的好惡偏向,報道引起何祚庥強烈的反彈,甚至要向上告等,這些有他惱羞成怒的因素,但報道的傾向無疑授人以柄。在我這個新聞業內人士看來,其實在客觀平衡上可以做得更好,這也有利于更好保護自己。

這里我又要說到我們做過的“方于之爭”的報道(方舟子與于建嶸的爭論)。在這里我只想說一下標題“兩敗俱傷的惡戰”。李海鵬曾解釋道,沒有判斷就沒有新聞報道,他擔心,“如果我們退一步,只求穩妥的話,我們總會得到乏味的正確,但會失去接近事實核心的機會”。我的觀點是,這是一個評論的標題而非新聞標題,因為它指向的是對事實的價值判斷,而非海鵬所說的“事實核心”。道理很簡單:事實本身需要的是陳述,而對事實的價值則需要判斷。事實上,客觀報道(包括深度報道)從形式上看總是乏味的,不如評論來得立場鮮明和酣暢淋漓,但它的力量也是不言自明的——事實的力量,隱藏在事實之中。

我非常理解并欣賞楊瑞春在內刊中表達的報道初衷和“賦予一個事件以意義”,但我仍堅持認為,“初衷”只能通過報道去發掘和探尋,而不能從一開始就用來引導報道本身。“先入為主”的成見是我們在做新聞時永遠應該警惕并避免的。人為地要去“賦予意義”,也許是策劃者在評論或策劃整體中想體現的努力,但從最終意義上說,新聞的“意義”是讀者通過對文章提供的事實信息的各自解讀賦予的,他們才是新聞的主人。

所以,不是“不要高估讀者”(我記得有幾位同事這樣說過,令我駭然),而是永遠不要低估讀者。不要用我們的頭腦代替讀者的頭腦,不要用我們的見解代替讀者的見解——你們照著我說的去想吧!我們做深度報道,我們提供豐富層面的事實,提供對事實的各種分析,還在對事實、觀點的選擇和排列組合中滲入我們的立場和判斷,OK,足夠啦,我們做的已經比該做的多,剩下的事留給讀者吧。他們贊同,他們反駁,他們吵,他們罵,他們理性,他們非理性,接受這樣的結果,觀點市場從來都是這樣的,這比千篇一律的認知要好得多。

這世界不存在絕對的真理,同樣不存在絕對的謬誤。真知灼見,總會在復雜混沌的觀點爭論中悄然浮現。

在周末內部,有兩種心態,容易影響新聞的客觀性。

一是精英心態。

我們是大報記者,是新聞業內的佼佼者;我們是文化人,是知識精英,有思想有見解,急于向社會發言,用我們的見解引導社會中“沉默的大多數”。我們很多人在做新聞的時候,不僅是記錄,更重要的是要影響時代的進程。

這些也許有些自戀,也許都不錯,但歸根到底,我們是記者,那就要做記者該做的事。我們必須通過新聞,通過客觀的、平衡的新聞來影響社會輿論。你想表達自己的觀點和看法,在新聞之外,可以盡情直接表達,但在新聞中,只能通過對事實的客觀、平衡的報道。

別忘了,新聞就其性質而言,更接近于歷史而非文學。在西方,大眾傳播是社會科學,而不是人文學科。

二是草根心態。

這在本報有悠久的歷史淵源。我們對工人、農民,對社會轉型過程中的弱勢群體有著天然的同情和悲憫,我們懷著底層立場行走江湖,以筆為旗,替天行道。我們甚至懷著天然的道德優越感——我為窮人說話,如同真理在手,報道天然正義,對報道的批評就是惡意的攻擊,就是對弱勢群體利益的漠視,在道德上是不齒的,應該受到譴責。

問題是,誰賦予我們為他們代言的權利?我們又有何德何能,能夠真正為他們代言?而他們究竟是需要代言,還是需要真正由自己發言?我們只是記者,不是綠林好漢,報紙不過是大眾媒介,不是哪個群體的工具和代言人。

我從不認為報道弱勢群體比報道跨國公司更有道德優越性,更不認為做前一報道比做后一報道會讓心里更“踏實”。道德是針對所有人的社會評價,從來不屬于新聞評價這一職業評價體系的內容。對新聞的評價,就在于新聞本身的原則。

“道德優越”心態真正的危害在于,它極易影響對新聞客觀性的判斷,甚至在將新聞寫成道德文章后,還天然地認為這就是客觀的新聞報道,并且不容批評和指責。這一旦成了記者和報紙的方向,記者將羽化為圣人,而報紙將走上神壇,在萬眾膜拜的虛妄中走向迷狂。

這種趨向在過去一度很明顯,到今天也未根除,出現在我們報紙上的一些新聞,新聞操作上存在的硬傷被忽略,文中顯露的“底層情懷”卻受到美譽,顯示出對新聞評價“道德化”的苗頭,這是十分值得警惕的。

從中國到外國,歷史上有多少悲劇都是以道德的名義造就的。中國的底層民眾從來就不缺乏代言人,一次次為他們代言的結果,是民眾由此永遠成為“沉默的大多數”,而他們從長久的沉默到短暫的血腥爆發,玉石俱焚,中國的社會完成了一個治亂的暴力循環。

關于這一點,可以讀讀朱學勤的《道德理想國的覆沒》。

慎提“為民眾代言”,剝去虛幻的道德優越感,尊重底層民眾的痛苦和希望,但不必用文人的悲憫情懷去同情他們,按新聞規范操作我們的報道。

或許佛家的慈悲,才是真正的境界。

我們要做客觀的專業的新聞,要做有意義的新聞。那么意義在哪里呢?周末的老領導用到一個很好的詞:啟蒙。

什么是啟蒙?將理性從虛妄神話的鐐銬下解放出來,將人從恐懼和迷信中解放出來。從“五四”,我們開始啟蒙運動,開始了從傳統社會向現代文明國家轉型,至今仍在起點徘徊。

啟蒙什么?理性。通過報紙的報道,傳播理性,促進理性在中國的精神土壤里發育成長,傳播科學與民主,我以為是本報“記錄時代進程”的核心價值所在。

盧躍剛說,二十多年改革開放的結果是“官智未開,民智初啟”。民智是什么,我的理解是社會理性力量的增長。這里面無疑有我們這張報紙的貢獻。

楊瑞春所講的“知識分子的話語暴力”,唯有依靠理性的不斷增長才消除,而這一點要通過我們自身的理性的客觀的報道來推進。偏頗的報道同樣是一種話語暴力,“以暴抗暴”的結果,是理性永遠無法落地生根。

以此來評價我們的新聞操作,例如有的報道,在網上引起普遍的情緒反應,尤其是對社會的非理性謾罵——這在當前的社會不公的大環境中當然很正常的,從表面看也似乎擴大了本報的影響力,但這對于本報“啟蒙”的核心理念而言決非有益的工作,而是走向了反面。我們報道新聞,主要的目的還是要促進民眾對社會問題的理性思考,積累社會的理性資源,用理性精神刷新中華民族的精神天空,一步步建設公民社會和現代國家。

沈灝說:瞧,那些新聞的圣徒!我不喜歡這一蘊含道德優越感的自戀話語。我們首先是新聞的“囚徒”。既然如此,我們不必將手伸出窗外用力吶喊,在一個個囚籠里點燃火光,同樣能照亮陰暗的天空。

網絡編輯:mera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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