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木與阿扎提

兩位維族知識分子的成長軌跡

7月12日,烏魯木齊,克里木與8歲的小兒子 圖/人物周刊記者 姜曉明

新疆師大校長、新疆作協主席阿扎提 圖/人物周刊記者 楊瀟

畫家阿布都克里木·納斯爾丁住在離市區最近的一個別墅區里,他的房子和大門只隔了一個水池和一棵梧桐。7月7日這一天,小區里外人聲鼎沸,他看到小區里的漢人——他們多是事業有成的商人,好像準備和外面的年輕人隊伍會合。

他按動一個黑色的遙控器,自家房子一到三層的窗玻璃外,開始緩緩落下鐵制的“百葉窗”,“一個月前政府給我裝上的,我當時還問干嘛要裝,他們說要保護烏市的文化名人。”克里木說。然后他乘坐室內的電梯,到了五樓的露臺,吃起烤肉來。

好幾天沒有出門了,“這些天吃的菜都是漢族朋友送過來的”。這段日子讓他想起了30年前,甚至40年前的幽暗歲月,那個時候,也是除了作畫,別無他事可干。

都沒離開專業

克里木是烏魯木齊人,自小隨父母去了南疆的莎車縣,并在那里長大。從1953年上小學到1960年初中畢業,他一直瘋狂地熱愛繪畫,業余時間總花在臨摹馬恩列斯毛這些領袖的肖像上。

不過那只是興趣而已,在1960年以前,他并不知道繪畫可以成為一門專業,甚至有專門的院校來教授。那一年,中央民族學院來南疆招生,喜歡畫畫的同學們都去考試,“很偶然的機會,考上了民大附中,去了北京,這個對維族人來說很難得的,所以這是我的第一個機遇。”

13歲,從莎車去北京,幾次換乘交通工具,要走上10天時間,到了北京又趕上困難時期的開始,民大的條件比其他高校好一點,總算沒餓著。在北京待了8年,讀完了高中和大學本科,中間回了兩次家,“學校出路費,4年可以回一次家”,年紀小,想家想得又哭又鬧,但好處在于,“每年寒暑假留在學校,可以畫畫,每周周末不出去,可以畫畫,每天下課了,也可以畫畫……”

1965年中央開展社會主義教育運動,大學生克里木隨工作隊去了廣西柳州的三江侗族自治縣,那個縣位于湘粵桂交界的山區,是廣西最窮的地方之一。有一點幸運的是,別人都離開業務搞運動,自己搞運動不用脫離業務。他和3個同學3個老師成立了美術宣傳隊,到農村畫斗地主的宣傳畫,還畫組畫,有系統地揭露“地富反壞右”。“畫的都是真人真事,很生動,哪個出納,哪個會計貪污了,我們畫得基本像他。”畫得很起勁,到最后不知道是利用運動搞業務,還是利用業務搞運動,但無論如何,跟著老師一塊畫,“總算鍛煉出來了”。

接著就是文革,工作隊成了斗爭對象,被趕回了柳州。坐火車回北京,出北京站一看,到處都是紅袖章,到處都是標語……傻眼了。

系里也分成了兩派,“我也加入了派別,但是不參加辯論,不參加游行,只寫標語,畫宣傳畫。”

還是畫宣傳畫。姑且,總算,“還是沒有離開我的專業”。

1968年大串聯,坐免費火車到了上海、南昌、長沙,又從瑞金徒步走到井岡山,被告知當年在這里會師的,不是毛澤東和朱德,而是毛澤東和林彪!可是歷史課本上不是這樣寫的呀?歷史寫錯了!現在我們恢復了歷史的本來面貌!“當時我心里就不服。”克里木說,沒辦法,就一路畫速寫吧。

這一年,克里木被分配到新疆軍區,“在麥蓋提縣和巴楚縣之間,有一片巨大的戈壁,這里有新疆最大的勞改隊,離勞改隊不遠,有一個部隊農場,我們就到那里,接受解放軍再教育。”

一起來的大學生,后來有成為自治區領導的,可是在那個時候,他們還是“臭老九”,維族解放軍戰士和他們握手時,是要捂著鼻子的。“軍官也知道我們是人才,但他們說,既然政府讓你們來,我們也只能好好‘教育’你們。”克里木對往事的敘述,省略了殘酷與屈辱,剩下的都是黑色幽默。但他自己從來不笑。

當時睡的是地窩子,早晨起來落了一嘴沙,聽到喇叭響,含沙就喊“毛主席萬歲”。要知道,毛主席的相片貼滿了整個農場的每一間屋子,澡堂和廁所也不例外。大學生調皮得很,總是事無巨細地向排長請示匯報:報告排長,我剛才挖鼻子了!報告排長,我昨天晚上做夢了!大家聽了哈哈大笑,排長就罵兩句了事。“其實我們都知道上面的政策不對,”克里木記得,后來成為自治區領導的一位同學對他講,政治就是西瓜嘛,左推一下右推一下的。

文革時新疆的兩派斗得挺厲害,但派系從來沒有按照民族劃分過,“那時候的干部,對于毛主席說的‘民族關系,既要反對大漢族主義,又要反對地方民族主義’,落實得好,出了問題也檢討得好。”

兩年間,克里木又畫了幾百幅毛澤東和林彪像。

不喜歡照顧

1978年,中央美院招研究生,其時克里木在新疆已經頗有名氣,“但中國這么大,不知道別人畫得怎么樣呀!”在劉秉江老師的鼓勵下,他再次來到北京,準備報考。

在報名處,他看見來自全國各地的畫家接踵而至,又不免心虛,“當時剛剛興風衣,他們都穿著黑色的風衣,頭發披到肩膀,提著畫箱,派頭特別足。”可是,在看了他們的作品后,他的信心恢復了。

不計其數的報考者中,超過1000人的作品被留下,這其中的27個人拿到了準考證,最終9個人被錄取,克里木是唯一的少數民族學生,他的同學包括陳丹青、孫景波等,“這是我的又一次機遇,當時還拍了《克里木考上研究生》的紀錄片,在全國播放。”

“我們這批人思想特別解放,我記得孫景波、陳丹青他們一邊畫畫,一邊聊天,聊的內容我都吃驚。”

“他們都不抽煙,就我抽,孫景波讓我戒煙,我說,就這么點抽煙的自由你們也要干預。結果他們就大為驚訝:哎,克里木這小子竟然也懂得‘自由’!”

研究生畢業的創作,陳丹青的《西藏組畫》和克里木的《麥喜來甫》最為出眾,“打破了那種‘紅光亮’的創作模式。”

克里木現在是新疆藝術學院美術學院的院長,事實上,從1981年回到新疆擔任新疆畫院副院長起,他就一直沒脫離管理工作,但這并沒影響他的創作。“我畫畫的時候,他們要是來匯報工作,我就不停筆,讓他們說,反正上來廢話也多,等到他們說到有用的,我就注意一下,不耽誤。”

1992年,他當上全國人大代表,“組織部要求推薦一個知識分子,因為我的業務好,所以取得了這個政治待遇。”他連續5年提出建新疆美術館,不過愿望至今尚未實現,“團里就我們幾個專家,還有大學的教授愛放炮,頭兩年我還提教育投入、文化投入,后來也不說了。”

他到北京從來不戴帽子,不穿民族服裝,“有人要穿是他們的事情,我在民大讀書時就是喜歡穿什么就穿什么。”

他主持評先進,把民族比例問題放到一邊,“維族人畫得好,全評維族人,漢族人畫得好,全評漢族人。”從新疆畫院,到藝術學院,始終如此。他坦言,不喜歡“照顧”,“照顧的應該是婦女兒童老人,應該是殘疾人,這個觀點我到處講,特別是在我們維族人的飯桌上,”可是話又說回來,“他們愿意‘照顧’,是他們的事情,你努力做好你自己的事就行了。只要你的專業水平比他強,就會得到尊重。”

我相信維吾爾文化的自我調節能力

7月7日,新疆師范大學校長阿扎提·蘇力坦比克里木緊張得多,因為有傳言說外面的抗議人群要沖擊學校,1000多名聚集在校園的空地上,準備自衛。

“你想一想,萬一有學生沖出去和外面的人沖突被打了,消息再傳回學校來,會怎么樣?”阿扎提穿過這些學生,站到最高處,沖他們喊話,他試圖用半開玩笑的口吻,緩解已緊張到極點的氣氛,“你們放心,我們會保護你們,你們要是膽子小,就躲在我后面,要打也是先打我這個老人。”

我1950年出生在烏魯木齊二道橋附近的團結路,小的時候烏魯木齊冬天比現在冷,吐口唾沫掉下去就是冰,下了雪也沒人打掃,在道路上結成冰。那時馬路上也沒有幾輛車,我們好容易看見一輛車都會興奮地追。因為車少,所以在馬路上滑冰也很安全。拿木頭板子上面釘鐵條,再捆綁在氈筒上,就做成了冰鞋,那是我們小時候最大的樂趣。

現在烏魯木齊有200萬人口,一到冬天就燒鍋爐,可是那個時候我父母每到冬天最發愁的就是怎么搞來幾噸煤。你要排隊,要找車,要托人,好容易弄來一車煤,又要卸很久,每個人都在搬煤,一直到人人都一身黑黑的,把煤都搬回家才放下心來。

我的父母都是維語學校的領導,我也是“民考民”(從小在維語學校念書),小時候也有漢族的玩伴,但我不太會說漢語。我從小喜歡讀書,特別喜歡文學作品,這是我的第二個樂趣,但維吾爾作家寫的書不多。哈薩克斯坦的首都阿拉木圖和烏茲別克斯坦的首都塔什干(當時都屬于蘇聯呢)有兩個出版社,出版維文版的蘇聯文學作品,但主要是蘇聯衛國戰爭時期的作品,俄國真正的名著比如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等的作品還是不容易讀到。

中國的文學作品翻譯成維文的也比較少,我記得有《上甘嶺》、《保衛延安》、《紅巖》、《紅旗譜》等等,《紅旗譜》還只譯了第一部。當時我看了《林海雪原》的電影,就特想看長篇小說,但是沒有譯成維文,我又不懂漢語。后來我學漢語就是為了看長篇小說。

1964年我初中畢業,預科一年學習漢語,為高中和漢族學生混班做準備。我們那個班集中了全新疆最優秀的孩子,大家都特別努力。當時給我們發的是那種帶拼音的兒童讀物,還有漫畫書,主要是認字用。老師要求我們一個星期認多少多少字,表現好的可以戴紅花,還可以去哈密,去蘭州,去西安,甚至去北京。我們班其他同學一周就認認真真讀書,他們不看內容,只看漢字,看到不認識的字就按要求去查字典,可是我一下子就想讀長篇,我就去讀《林海雪原》,簡直看得入迷了,碰到不認識的字全部跳過。最后老師問起來,人家一星期看5000字,我一星期看20萬字,老師一檢查生字,我都不認識!結果表現好的同學都去北京了,我還在吐魯番附近徘徊。

本來我們應該讀高中的,但是預科讀完后趕上了文革,后來下到哈密伊吾軍馬場接受再教育。在那里,北京來的、烏市去的漢族知青很多,他們帶來了很多書籍。我又讀到了《紅樓夢》、《水滸傳》,哈代、狄更斯、海明威,我也是在那里認識的。

1977年高考恢復時,我在實驗中學當語文老師,當時就想考到內地的大學去,不然和我的學生一起上新疆大學,覺得挺沒面子。高考我是用民族語言考的,本來南開大學不能收,招生老師看我教語文,又是民族語言的文科狀元,雖然口語不好,但閱讀理解能力比較強、閱讀面比較廣,就破格錄取了。于是我成了南開大學中文系漢語言文學專業77級的學生。

那時候唐山大地震過去不太久,學校的主樓被削掉了一塊,很多窗戶也是破損的,我們住在新開湖邊上的一宿舍,條件非常差,可是上大學最大的收獲是認識了很多朋友,并且掌握了學習的方法。大學畢業后我分配到新疆大學中文系,用維語教中國現當代文學,后來我第一次開設了《維吾爾當代文學》這門課。

我想,從我的經歷說,必須懂得本民族的語言文字,才能更好地發揮作用。我認為,本民族的語言文化會長期存在,“民考漢”(從小到漢語學校念書)搞理科可以,但搞文科特別是搞本民族的語言文化研究就比較難,因為你只會本民族的生活語言,讀不了自己民族的文獻。

但也要精通漢語,畢竟不可能所有的書都翻譯成維文的,我自己初中時就已經體會到這一點了,漢語給我打開了中國文學和世界文學的窗戶,以前我只懂維語的時候,還以為看到的蘇聯衛國戰爭時期的作品就能代表世界文學呢?,F在國外一些人特別反對雙語教學,說中國在新疆搞“同化”,我只能說,這是我自己的選擇,沒有誰逼著你我上漢語學?;蛘呔S語學校。問題是,你要發展,要現代化,不能都當農民,都賣羊肉串吧?你要是有條件,不但應該學好漢語,還應該學英語、學俄語呢!

這一次出現了我們不愿意看到的事情,維族是勤勞、善良的,維吾爾文化的自我調節能力是很強的,以前在不同時期本民族內也出現過一些錯誤的思潮,但總是有本民族的知識分子站出來抵制這些東西,比如19世紀初非常封建愚昧,那時就有一些維族先驅站出來說話,提倡進步、科學和學習,提倡改掉自己民族劣根性。我相信,現在這樣的人也大有人在,問題是,他們要站出來說話,也應該多給他們提供發揮作用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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