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像中國】診所之心

這種較勁使人疲憊,使人身體不適,但舒舒服服地坐在三腳架固定的攝像機后,聽別人講他們的苦痛,難道是道德的?

叢峰:紀錄片《馬大夫的診所》作者

《馬大夫的診所》是在甘肅省古浪縣黃羊川鎮拍攝的。我是2000年到黃羊川的,機緣巧合,在那里當了一年業余教師。這里的自然環境和生活方式,和我之前在北京的生活天差地別,在這里逗留的時間越長,就越有表達的欲望。

相比文字,影像的力量更為直接,所以2005年我最終下定決心回到當地拍攝一個自我感覺野心勃勃的關于黃羊川的系列紀錄片,名叫《甘肅的意大利》——我相信看完我的下一部片子,觀眾能夠理解“甘肅的意大利”的含義。

實際上2001年離開黃羊川返回北京前,我就有了在那里拍個電影的模糊想法,不過那時電影離我同樣遙遠,只是幻想。我沒有錢,沒有工作,也沒有攝像機,甚至沒看過很多電影,更不知道我要拍的是紀錄片還是故事片。

感謝DV時代,感謝回北京后工作3年攢了一點錢,感謝無聊的工作最終促使人決定把它放棄。2005年我辭了職,一周后買了攝像機,再過一周就回到黃羊川開始拍攝。第一次返回這里拍攝時,還沒有非常明確的方向,當時拍攝的,主要是我熟悉的當地朋友的生活。后來我讓他們帶我去認識一些有意思的人或場所,好發展出一些新的拍攝方向,他們就帶我去了馬大夫的診所。

我想這種折磨是公正的

黃羊川是小地方,人們在診所時常能遇到各種各樣的熟人。馬大夫是當地聲望最高的個體醫生,每天都有很多人過來看病。加上他的診所空間很小,因而眾人必須擁擠在一起等待看病抓藥,就容易形成談話交流的氛圍。

馬大夫每天早上起來開診,一直到中午病人走光才回家吃飯。由于這地方主要是山區,交通不便,病人如果下午來看病,晚上很難回去,所以下午基本沒有病人,他就會睡一小覺。晚上吃完飯,再把診所門打開,有些住在附近的人白天在勞動,這時就來打針和買藥。這樣大概開到8點多,結束他一天的工作。然后就是招呼三五朋友來診所,喝酒或打牌,完了再回家睡覺。有時我感覺他的生活方式讓人羨慕:他既幫別人消除或緩解了疾病,又賺了錢(他是村里最富的人之一,家中安裝了當地罕見的自來水塔),每天工作完畢后,喝酒打牌,過得很快樂。

時間所限,2005年那次,診所只拍了10天?;氐奖本┲笏冀K在我腦袋里盤旋,這是一個非常棒的拍攝空間,每天不同的人來到這里看病抓藥,把他們的面孔、言語和經歷帶入這個空間,會產生非常豐富和有分量的內容。第二年,做了足夠的準備后,我回到黃羊川。

最初幾天的拍攝之后,我逐漸找到了感覺。我覺得自己在這里能夠被人們接納,能夠逐漸深入“診所之心”。每天吃了早飯我就去診所“上班”,馬大夫看病,我拍攝。說起來我是診所最沒有實際價值、對病人最沒有助益的一個閑人,所以我的拍攝原則是寧肯犧牲好的畫面,也不能為了占據一個好的機位影響人們就診。

我沒有使用三腳架,一方面,它會占用本來就不大的診所空間,給別人帶來妨礙;另外,它也影響你機動地接近拍攝對象,給別人造成一種壓迫感。所以,每天始終手持攝像機拍攝大段對話,變成了和自己體力的一種較勁,尤其頭天晚上喝了酒的話。

這種較勁使人疲憊,使人身體不適,但舒舒服服地坐在三腳架固定的攝像機后,聽別人講他們的苦痛,難道是道德的?《診所》第一版的片長是5小時,目前是3個半小時,對大多數觀眾來說,這仍然是一種折磨。但我想這種折磨是公正的,我原本就沒想用這個片子給什么人帶來娛樂。

熟人和陌生人都會相遇

來到診所的人很容易搭上話。在這里,熟人和陌生人都會相遇。有一個段落被我從目前的版本中刪除,至今還讓我感到遺憾:兩個老太太(其實也就是五六十歲,但當地的農民因為長期干活受苦,顯老)都來到診所看病,其中一個先看眼睛,年紀大了,干活勞累,所以視力開始不行了。后來她看到另一個老太太坐在那里,就徑直走了過去,問:“你是李翠瑤吧?”兩個人的手就握在了一起,在她們坐在長條椅上談話的期間,一直沒松開過。開始我并不清楚這兩個人的關系,但隨著她們對話的展開,慢慢就能明白:兩人上一次見面,還是在集體合作社那會兒,那時她們曾一起勞動、一起玩耍,從年齡上來判斷,這次重逢離她們上次見面,已經最少有20多年。那時她們還是姑娘,沒有結婚,而現在她們談論的話題是:各自有幾個孩子,每個孩子去哪里打工,以及因為長年的辛苦勞動帶來的疾病。

診所里常見的病癥是一般的頭疼感冒,或者就是胃病、膽囊炎、腰腿疼等慢性病。不過有些病人的狀況是一般人想象不到的。影片沒有收錄的素材中有這樣一段:春節前的一天,馬大夫要給一位老年婦女打針。她褪下褲子避在診所一角,只有大夫能夠看到。我突然聽到馬大夫發出驚訝的聲音……老太太解釋,她小的時候沒啥吃的,有次和同伴一起去挖野菜,那時這附近還經常有狼出沒,她一沒留神屁股被狼咬掉一大塊,家人趕來,才算保住一條命。

我相信任何人只要能聽懂當地的方言,在這個診所呆上一周,就會發現人們平時的話題是多么單一,總是圍繞家庭、收成、打工、買來的媳婦、社會的不公等。今天坐在這張長條椅上的人在抱怨買來的媳婦跑了,不知過了多少天,在同一張長條椅上坐著的人談論的仍是同樣的話題。我至少拍到5次類似討論,片長所限,只保留了兩次。有一段是在離診所500米遠的鎮衛生院里拍到的,一個從四川買來的媳婦想要跑,被丈夫和他家人毆打辱罵,后來送到診所看病。當時不知道這段素材應該用在什么地方,后來在診所里聽人們議論,才發現這種情況是如此普遍,所以剪輯時放了進去。

另一段關于買賣媳婦的很長的談話最終刪掉了。滿屋子人都談得眉飛色舞,本來驚心動魄又很殘酷的話題在村民嘴里卻顯得如同家常便飯:下雪天,丈夫去村里喝酒,公公婆婆在另一間屋子里睡著了,她踩在牲口棚上翻出院墻,跑向了夜間停在遠處街上的長途汽車,在里頭躲了起來。腳印暴露了她的蹤跡,她被抓回家,一眾人辱罵威脅,媳婦滿不在乎地吃著饃饃。小孩們路上遇到外地買來的媳婦,會用她們的價格作為稱呼,比如:兩萬二。

來診所的老人和女人居多,有幾方面的原因:青壯年男性一年大多數時間都在外打工找出路,老人、婦女和兒童成了村莊的主要人口;老人的病,大多是治不好或沒錢治的慢性病,只能不斷地來看,緩解一下病痛;有一些附近的老人甚至把這里當成遛彎串門的場所。

熱烈地談論死亡和苦難

如果要從這部片子里挑出一個最重要的人物,我會選擇得煤矽肺的于開科老漢。他在片中出現的次數最多也最有分量。拍攝期間我第一次見到他矽肺病發作時,還沒完全理解他得的病的性質。幾天后的一個下雪天,診所里空蕩蕩的,他坐在床上一邊輸液,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他對自己生活經歷和病史的描述和對黃羊川慘淡的干旱農耕環境的描述,融匯在了一起。平緩的語調、褶皺的面部紋理,偶爾夾雜幾聲咳嗽,都具有絕對的說服力。

2007年春節前我去補拍時再次遇到他發病。他坐在床邊,用拐杖支撐著自己,極虛弱地喘著氣。這時我聽到診所外面一輛農用三輪車經過的轟響,這個粗暴的聲音和他虛弱的神情形成了強烈對比,仿佛象征著來自外界的他已然無法抗拒的力量。后期剪輯時我發現當時錄下來的聲音完全沒有我現場感受到的那么強烈,我從別的時候拍攝的素材中找到一段在診所外拍的路過車輛的轟響,把這個聲音和于老漢喘息的畫面結合在一起,把音量拉到最大,才感覺它傳達出了我的感受。幾個月后,在《診所》后期完成前,他就去世了。

拍攝過程中最難受的一天,就是兩位腿都有毛病的老婦坐在一起相互訴苦,其中一人還低頭抹淚的那一段。那天診所人很多,圍繞著這兩個老太太,人們熱烈地談論著死亡、疾病和過去的苦難。這種“熱烈”讓我深深震動。我端著機器,站立在眾人中間,聽著這些傷痛的歷史卻努力顯得無動于衷。我不希望在這個狹小的空間里流露出自己的感情,同時心里感到無比的尷尬和沮喪。

2007年春節之后幾個月,診所搬到了鎮長途汽車站旁的新址。這個地點比原來更方便,每天會有更多的病人來看病。我2008年春天回到黃羊川時,已經開始接續拍攝其他的內容,但仍不時到診所里找馬大夫聊聊天,或者晚上沒事時找他喝喝酒,偶爾也拍上一些鏡頭。有一天我又看到了在舊診所里出現過的那位下雪天由孫子陪著來看病,眼睛已經瞎了的老奶奶。她更蒼老、更虛弱了,臉上的光幾乎已完全消逝,她的終點快來臨了。如果過一兩年再重新做《診所》這個片子的最終版本,我會用她在新診所中看病的鏡頭結尾。

2008年回黃羊川時,我征求馬大夫對片子的意見。他只說:“太長了”,并且覺得結構有點亂。我把我對結構的設想,對每一段落的安排,從頭到尾向他做了解釋,他就禮節性地點點頭,他未必認同,未必理解;或者,我拍攝的生活對他們來說太日常、太司空見慣,真實的生活進程又有什么結構可言呢?另一次聊天時,至少我聽到了他對片子的基本認可:你要拍的是真的,而不是假的擺出來的那種。

我拍下了這些人,拍下了這個診所,但是我能做什么?紀錄片是一種又真又假、難以形容的東西,而且大多數時候似乎都是拍給被拍攝者之外的人群去觀看的。我相信我根本寫不出什么拍片子的感受,因為這種感受的各個方面交織在一起,想要整理時卻發現時而干澀,時而混亂。我希望有更多有機會看到這部片子的人向我談起他們的感受,那樣,我也許會找到一些闡述的出發點。

(此片獲第4屆“云之南”影展“青銅獎”,并入選日本山形影展“亞洲新浪潮”單元。小標題為編者所加)

{{ isview_popup.firstLine }}{{ isview_popup.highlight }}

{{ isview_popup.secondLine }}

{{ isview_popup.buttonText }}
午夜宅男在线,中视在线直播,毛片网站在线,福利在线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