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韓少功:“次優主義”生活

“說到知青下鄉,我當時并沒有太多委屈感。有些知青文學的作者自比落難貴族,大哭小嚎,我不以為然……”
“連集中營里都有寶貴的文學資源,為什么一個相對貧困些的農村就可以被寫作者輕率地刪除掉?”


  再次接受農村生活的“再教育”,是韓少功的自愿選擇。因為“知識正在以脫離具象、脫離實踐的方式大規模傳播”,這使他感到焦慮

 
  在我和一些朋友的眼里,每年有6個月時間生活在鄉下的韓少功,好像一個“探子”。他的生活,寄托著我們對鄉村生活再發現的期待。
  韓少功2002年出版長篇隨筆集《暗示》,對當代文明提出了“知識危機”的批評,他認為“知識正在以脫離具象、脫離實踐的方式大規模傳播”。在2006年的第二部長篇隨筆集《山南水北》中,他拋開理性思辨,對自己的鄉村生活進行了具體直接的描述。
  以《山南水北》這部新作為由頭,我對韓少功作了一次訪談。
   

挑糞;“后現代”的農民
  芳菲:世事大多在因果之中。你連續下鄉已經7年了,你這么做的“因”是什么?
  韓少功:我喜歡在野地走一走,在地里干點活,和農民說說話。這樣的生活特別愜意,特別充實。也許這是知青經歷留下的心理痕跡在起作用,當然也不一定。說到知青下鄉,我當時并沒有太多委屈感,因為幾億人就是這樣生活的,知青只是過了一小段。有些知青文學的作者自比落難貴族,大哭小嚎,我不以為然,雖然我也反感那個時代的政治恐怖和荒唐宣傳,不贊成強制的上山下鄉。


  芳菲:你現在鄉下的日常生活包括些什么內容?我看到書里提到你還挑糞?
  韓少功:勞動。出一身汗,有益身心?;手荒鼙蛔魑镂?0%左右,其余的都沉淀下來破壞土質。所以我從來不用化肥,只用農家肥,所以就得挑糞。如果地里沒活兒,我就會讀書、寫作、上網、游泳、和農民聊天。有些農民嘴比較笨,但有些農民很會說話,一張嘴就是脫口秀,而且有特別的思維方式,我會聽得哈哈大笑。


  芳菲:看你的一些記述我也大笑過。比如講到村里幾個黨員自發來到你家,感謝你為村里做的好事,還商量將來把你埋在哪里。一邊笑一邊感動。
  韓少功:農民讀書少,他們說話很少用抽象概念,多用形象性的細節,可以說有一種“形象依賴癥”。他們說一個人好或者不好,不會像人事部門那樣寫鑒定,只會說兩三個細節。這種方式被文學家聽了,會覺得它很文學化;要是被哲學家聽了,會覺得它很“后現代”。
  
  

文化后面的人與靈魂
  芳菲:不過,在我們一般城市人的潛意識中,對鄉村的理解大致有幾個“局”在妨礙著。首先就是1980年代尋根文學造成的“局”。前段時間我看到阿城在《八十年代訪談錄》中說,“尋根”這個詞當年是你提出來的,但是你尋著尋著又把這個根給否定了。你認為呢?
  韓少功:“尋根”當時不是一個聲音,有多種角度。因為《爸爸爸》等作品,我被理解成一個批判者,但批判之外的同情或贊賞,可能就無法抵達讀者那里。也許任何時代都有一個讀解定勢,作者并沒有太多自我解釋的自由。阿城說的那些話,我不知道。他說的根,似乎限指傳統文化,特別是指比較貴族形態的那一部分,包括被貴族賞玩的一部分民間形態。如果我沒有理解錯的話,這里就有個問題:我們要珍惜貴族文化的遺產,但是不是要接受貴族的社會態度?在我看來,那種等級制,那種人上人的優越,是貴族文化中糟糕的部分。因此我看重文化,更看重文化后面的人與靈魂。靈魂是平等的,不分什么貴賤,不分什么中外。


  芳菲:所謂文化后面的人與靈魂,你是怎樣看出來的?
  韓少功:印度人過很多節日都不吃飯,這種習俗不是沒有來由的。你可以想象他們為什么不吃,想象他們過去的命運、處境以及人際關系。你可能會在想象中感動,這就是看到文化后面的生態、生活以及靈魂。又比如你看到宮廷和城堡,你可以欣賞那些器物的精美,想象自己如何當少爺老爺,但你也可能在欣賞之余不大高興得起來,因為你知道精美后面有很多男女奴隸的悲苦命運。
  
  

面對向下沉淪的鄉村
  芳菲:魯迅的《故鄉》可能代表一個世紀以來我們對鄉村的基本情感框架:批判而又眷戀。這種情感似乎有其普遍性,這是第二個“局”。用梁漱溟先生的話來講,就是:晏陽初對中國鄉村“貧弱愚私”這個看法“不高明”、“缺乏哲學頭腦”。他認為不是貧的問題,而是“貧而越來越貧”的問題,中國農村社會是“向下沉淪”的問題。一定要把下坡路扭轉為走上坡路。他這個觀察你覺得還到家吧?
  韓少功:梁漱溟這一說法很有眼光?,F代化就是工業化和都市化,是生產要素向核心地區不斷集中。這一過程可以讓一部分鄉村搭便車,比如讓郊區農民受益。但大部分鄉村在一般情況下只可能更邊緣化和依附化,所謂“走下坡路”。這是一個繁榮伴隨著衰敗的過程,曾體現為人為壓低農產品價格等等,即計劃經濟時代的榨??;也表現為農民工廉價出賣勞力等等,即市場時代的榨取。農村青年靠父母出錢讀了高中,讀了大學,但讀完就被城市吸收了。這只是鄉村的失血現象之一。眼下工業反哺農業,充其量只是抽血以后適度還血。更重要的止血之策,是反思現代化的基本理念和體制,但這樣做可能要求過高,現在也言之太早。


  芳菲:在這種運勢中你去農村,有沒有想過自己的角色呢?拯救者,還是逍遙者?
  韓少功:我總感覺到自己無能,看很多政府機構和非政府組織,也是做形象工程多,實效可疑。但不管怎么樣,短斤少兩地做,拖泥帶水地做,多少會有一些作用。就算失敗了也可以積累經驗。比如我寫下這本《山南水北》,也許可讓一些比我更盲目的人,少一點想當然。


  芳菲:如果說農村整個處于一個沉淪、一個沒落的文明軌跡中,我覺得就給認識其中的人及其靈魂帶來不小難度。
  韓少功:不,文學不是富貴病和商業利潤,不是只在富裕人群里產生。國家不幸詩人幸,這是一句老話,至少有一大半道理。東歐、拉美都曾經是沉淪狀態,但都有過文學的豐收。也許生存壓力越大,人性才展示得越裸露和越深刻。連集中營里都有寶貴的文學資源,為什么一個相對貧困些的農村就可以被寫作者輕率地刪除掉?再說,文明的進步史觀也是可以討論的。
  
  

領受大自然的教育
  芳菲:你認識了些什么呢?這些認識能給你帶來安寧嗎?——這也涉及到我想說的第三個“局”,陶淵明“衣沾不足惜,但使愿無違”的文人式田園理想。你怎么認識陶淵明?他的理想你認為有什么積極性和消極性?
  韓少功:陶淵明為官場不容,無奈之下到農村,但這種挫折也許成就了陶淵明。梁漱溟不是這樣的,他更有擔當,他主動面對并關切多數人的命運。單就這一點而言,我覺得梁漱溟更為可貴。


  芳菲:可能我沒表達清楚。我不是想談對陶淵明個人怎么看,而是我覺得,談論陶淵明已逐漸成了一種對安逸生活方式的向往。在當代語境中,欣賞陶淵明是不是不太可能?是不是很做作?是不是太奢侈?是不是太貴族?
  韓少功: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耕讀生活在眼下當然沒有普遍意義,因此當一個現代陶淵明代價很昂貴,起碼你不能是個上班族;考慮到農村醫療條件差,你還得身體健康。所以現代的仿陶淵明們大多出現在旅游度假村里,周圍布景是古代,人生劇情卻是現代。這是復制某種文明總會出現的“撲空”,就像人們模仿牛仔,模仿果農,模仿紅軍長征,只是偶然客串,不是真實的日常生活方式。這是文明體系轉換的結果,也是城鄉資源配置懸殊的強制結果。但文明的演變方式通常不是切換,而是重組。構成“陶淵明”這一符號中的某些精神元素,比如熱愛自然和獨立超脫等等,不會隨著農耕文明的結束而結束。很多歐美人一窩蜂往城里搬,又一窩蜂往城外搬,不也是洋版本的“歸去來”?我見到一些農村的退休老人,并不愿意隨子女進城,倒愿在鄉下做做農活,養養雞鴨,外加吟詩作對。你很難說他們身上沒有陶淵明的影子。
  
  

理性不是萬能的
  芳菲:《山南水北》的宣傳冊頁上寫著一句話———“他把認識自我的問題執著地推廣為認識中國的問題”,我覺得倒過來寫可能更合適:“他把認識中國的問題內化為認識自我的問題”。
  韓少功:我沒有社會學和歷史學的野心,也從不認為文學有改造世界的魔力。我們有兩千多年優秀的文學了,但世道人心好了多少?20世紀的戰亡人數不是比前 19個世紀的總和還多?腐敗與犯罪難道不是層出不窮?但這并不意味著文學可以不必關切社會,不意味著文學是一場自戀的游戲。這里有一個悖論:文學不一定使世界更好,但不關切世界的文學一定不好,至少是不大好。文學為天地立心,但這顆心不是成天照鏡子照出來的。哪怕卡夫卡和佩索阿那樣的人,他們的孤絕也不是來自娘胎,而是在社會中磨礪的結果。


  芳菲:我也認為,領受過“大自然教育”的人的心懷更加寬廣。
  韓少功:“大自然教育”,這個說法好。人是大自然的一部分,按照整體主義哲學的看法,人只是大自然的一個器官或一個細胞。把人從自然界連根拔起的生活方式,就像把一個胃從人體中割出來特別供養,當然很危險也很愚蠢。人們關切陽光、空氣、水、土地等等,不過是相當于一個胃在關切人體的腦袋、心臟、手足等等。這談不上什么博愛,差不多也是自利,是有包容和可持續的自利。在某種意義上來說,這種最高綱領的自利就是最低綱領的博愛。


  芳菲:“大自然教育”,似乎不是理性所能夠徹底取代的。
  韓少功:我曾經以為理性、邏輯、科學足以解決一切人生疑難。其實不是這樣。比如很多事情是任何一個人都無法完全把握的。這就是我們稱之為“命運”的東西。比如不論我們如何知書達理,但也常常有行動的猶疑,因為在復雜的因果網絡里,善行可能帶來惡果,惡行也可能帶來善果。在這種情況下,理性主義非常脆弱,一不小心就滑入虛無主義,似乎人什么也不能做,怎么做都沒有意義。那么一個人靠什么來選擇自己的行為呢?這不一定需要回歸神學。從歷史上看,把價值判斷交給上帝之后,人類一直打打殺殺,欺騙和貪欲也沒減去多少。這樣,我更愿意接受一種沒有上帝的上帝,把我的“神”看作一種人類的價值共約,來自人類的普遍生存經驗。所謂人心,所謂良知,所謂神,是它的各種別號。測謊儀也許是一個有趣的例子。你看看,不管是什么人,一旦說假話,就難免在儀器里顯示出生理異象。為什么?因為有一種人類共同經驗,通過從心理到生理的積淀,在他們的血管、肌肉、臟器里申張著價值標準。這樣一種隱形和無處不在之物,我們叫它什么好呢?如果叫得通俗一點,叫“神”恐怕也是可以的。人只有把人類大局和終極價值想明白了,才會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什么,哪些事情很重要,哪些事情不重要。一個人從容自若,無非是他知道有很多事不必去忙。區別只在于,有些人要靠神學和教規的外力,靠孔子所說的“亂力怪神”,來做到這一點;而另有些人則靠自省和格物致知,也可以做到這一點。


  芳菲:你《山南水北》之前的一部作品是《暗示》,我對《暗示》的感受是你掃清了很多認識上的迷障,回歸對具體實踐的尊重,可能帶來“一次健康的精神運動的肇始”。果然之后你就下鄉了。我則還在偶爾想起這個問題,想所謂開始之后,又走向哪里呢?最近看到你們海南的萌萌,在她生前編的最后一本書《“歷史之爭”背后的“諸神之爭”》的編者序中,有一個表達是“這支尾隨的軍隊開始有了停下來的跡象”。也讓我想,停下來以后又怎么樣呢?
  韓少功:所謂“尾隨”,可能是指我們一個多世紀來對西方文化的學習和追趕狀態。我們幾十年的崇俄再接上了幾十年的崇美,幾十年的造神再接上幾十年的縱欲。這個過程也許難以避免。但真正的學習和追趕應該是創造,不是“尾隨”。人類現在十分迷茫,無論在東方西方都是難題成堆。也許我們確實需要一個開始。這個開始是恢復創造力,投入思想和制度的創新,催生新時代的孔子和耶穌,達爾文和馬克思。這樣說并不是主張高調樂觀。但我們不能通向天堂,通向各種不完美社會中一種不那么壞的社會,還是有可能的。如果我們無法當圣人,實現各種不偉大人生中一種不那么壞的人生,還是可能的。這種低調進取的“次優主義”,也許比較務實和可靠。
  (經訪問者同意,編輯有刪節)
  

  有些農民的說話方式,“要是被哲學家聽了,會覺得它很‘后現代’” 方方/圖

{{ isview_popup.firstLine }}{{ isview_popup.highlight }}

{{ isview_popup.secondLine }}

{{ isview_popup.buttonText }}
午夜宅男在线,中视在线直播,毛片网站在线,福利在线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