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桂坊田野調查夜生活
我瞥見對街左前方有一位男子,右手放在背后,臉上沒有表情,也沒往我們這邊看。我說:“來了!”把臉轉向一邊?!笆裁??”“狗仔隊!”“你怎么知道?”我說我聞都聞得出來。
責任編輯:馬莉
■青霞窗口
我喜歡坐在街邊看人,但是又怕有狗仔隊,也不好意思一把年紀了還擠在這里,更怕耳朵上吊著的兩顆大鉆石太招搖有危險。L耐著性子安撫我:“你跟我在一起人家不會亂寫的。你想想,多好玩,一個明星,一個作家,在蘭桂坊田野調查夜生活。”
半夜12點送L回家的路上,她說要給兒子帶點吃的回去。這個時候只剩下威靈頓街的翠華茶餐廳才有吃的賣。到了那兒,街上站著很多人,還以為發生了事情。她說那里是蘭桂坊,問我要不要走走,于是兩個從來不在深夜游蕩的女人挽著手走進了人群里。
蘭桂坊的路所有車子都不能進入,街道上都是人,路的兩旁是一間間大門洞開的酒吧。每家酒吧的音樂都開得很大聲,這里的客人大多數是老外。有的拿著酒瓶在街上笑鬧著,有的站在吧臺邊喝酒邊聊天,吧里的男女跟著音樂節拍隨意地扭動著。那里是清一色的年輕人。我因為剛赴晚宴,穿著裙子,戴著首飾,夾著包包,一派斯文,在這樣的環境里感到很不安??斓铰返谋M頭時,我跟L說,有一年除夕夜就在這個時候,就在這條街道,踩死了很多人。“還以為這里是死巷子,怎么盡頭還有路?”我奇怪地問。她兩手比劃著:“蘭桂坊是個U字形的路。”哦,在U的底部沒出口,兩頭的人都往那里擠,才會發生慘劇。真慚愧,來到香港這么多年,居然不如初來乍到的她了解香港。不過,她是作家,向來觀察敏銳而且好奇心強。
回想起除夕出事的那夜,正在拍《東方不敗之風云再起》(1993)。我站在水中搭起的木臺上,轉身揮舞著東方不敗的大衣袖,同時手掌向外用力發功,一次又一次,下半身都給弄濕了,冷得不得了。在這樣的大節日還要開工,心里蠻不是滋味的。還好導演在12點以前放我回去。
回到灣仔的小公寓,剛洗完澡,換上雪白的晨褸,就聽到滿街的喇叭聲此起彼落,好不熱鬧。時鐘指著12點,我想這應該是迎接新年的來臨了。怎么料到,這竟然也是蘭桂坊枉死青年的喪鐘。“青霞!”L推了推我,打斷了我的回憶,“那邊有兩個位子。”L發現在“一九九七”大招牌隔壁酒吧的吧臺有兩個凹進去的空位子,我們高興地擠進去對坐著,叫了兩杯咖啡酒加奶。這酒濃濃甜甜,很好喝,我忘了是酒,把酒當作飲料了,三兩口就喝光了。
我喜歡坐在街邊看人,但是又怕有狗仔隊,也不好意思一把年紀了還擠在這里,更怕耳朵上吊著的兩顆大鉆石太招搖有危險。L耐著性子安撫我:“你跟我在一起人家不會亂寫的。你想想,多好玩,一個明星,一個作家,在蘭桂坊田野調查夜生活。”又說,“我們面前站的一排老外都是男同志,這里沒有一個人在看你。”我喝了一點酒,開始放松了,身子也跟著音樂節拍搖晃著。過了一會兒,L指著對面街道:“你看那位老太太!”她正彎著腰吃力地搬紙皮箱。兩個世界的人在同一個環境下,誰也看不見誰。老太太專注地工作,年輕人在星期六的夜晚,放下一切,盡情狂歡,哪管什么金融風暴、大海嘯。
老太太經過我們這邊的時候,我見L在掏口袋,趕忙把剛找回來的幾張鈔票塞在老太太手里,L說:“可是她不是乞丐。”老太太不卑不亢,把錢收下,笑著說:“謝謝!”轉身離去繼續工作。
L指著我后面說:“青霞,這個鏡頭你一定要看。”一位年輕貌美的金發女郎,坐在吧臺邊皺著眉、閉著眼、嘟著嘴,一臉又尷尬又惱怒的神情,她后面站著的男士,一邊道歉,一邊手忙腳亂地解開纏在他外套扣子上的長發。我們笑成一團。“真希望有個狗仔隊,能把我們在蘭桂坊田野調查夜生活的畫面記錄下來。”她笑說。
我瞥見對街左前方有一位男子,右手放在背后,臉上沒有表情,也沒往我們這邊看。我說:“來了!”把臉轉向一邊。“什么?”“狗仔隊!”“你怎么知道?”我說我聞都聞得出來。“是不是要讓他拍?讓他拍我就轉過來。”我說。L文章寫得好,戲也演得不錯,她指著對面大樓上面的英文招牌要我看,我們抬起頭望著同一個方向,狗仔隊雙手拿起相機“咔嚓!咔嚓!咔嚓!”按了三下就消失了。
走在回家的路上,L傷感地說:“我們知道的太多了。”“他們知道的也不少,他們知道的我們還不一定知道呢。”我說。“我說的是人生。”L突然靜下來。一路上我們沒怎么說話。車子抵達她海邊的家,L拎著一袋由翠華茶餐廳買給兒子吃的魚蛋河粉、熱奶茶、豬仔包。
“珍重!”我們在晚風中說再見。
2008年12月1日
網絡編輯:莫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