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光倒影】天上的星星不說話
真正的自由,是順服,并活出生命中的次序。我問孩子,爸爸的寶貝是誰?他說是亞亞。我說不,是媽媽。又問,媽媽的寶貝是誰,他眨巴眼睛,說,是亞亞。我說不,是爸爸。再問,爸爸媽媽的寶貝是誰?他終于跳起來:是亞亞!
我和妻子就抱在一起,然后喊他加入,說,你就是這么來到世上。
過幾天妻子給他唱歌,“天上的星星不說話,地上的娃娃想媽媽。”他說不對,是“地上的爸爸想媽媽”。笑過后,勾起對老電影的懷念。
又過幾天,原本臺灣基督教救助協會的夏牧師要來。這個協會大地震后一直呆在四川。結果風災發生,他匆匆趕回臺灣。我正好看見這部翻拍的《新魯冰花》,年過七旬的陳坤厚,起意把孩子的天空再描繪一遍。
家鄉的茶園開滿花,不一定是窮人的福音。對古阿明來說,那個夏天世界是兩副面孔,一是繪畫中的馳騁放任,終于得到了新老師的鼓勵;二是小小的茶蟲吃掉茶葉,也吃掉性命。原著小說出自臺灣著名的客家作家鐘肇政。20年前的老版,隱含了社會批判的維度,刻板的學校教育、鄉紳議員的勢力。不過阿明活在才華與貧落之間,他螢火般短暫的一生,并未指向對社會的控訴,反而打動每個觀眾,如魯冰花一現的生命,到底有什么奔頭?
我這10年經歷無數主管部門:教育局、網管處、政法委、司法局、街道辦、宗教局、公安局、民政局、綜治辦……而我父親一輩子,基本上只有一個主管部門。民間社會的發育,能夠容納個體生命的豐富性。而這種生命樣式的豐富性(也意味著公共性),使原先一個蘿卜一個坑的轄制體系慢慢失去了一一對應的能力。
因此,一個僵硬的行政管理部門,往往會將更多的部門拖進低效管制的無底洞。今日的社會空間,已能承載一個個足夠豐富的個體生命形態。但今日的公共管理,尚無法承載這些過于豐富的生命。
古阿明的存在,不是審美問題。是他的畫,對一所鄉間小學而言構成了對穩定的威脅。郭老師愛他的想象力充滿童趣。但某種程度上,阿明的動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當他的畫被擺出來時,有一種次序就被煽動顛覆了。就像一群基督徒在唱詩,幾個醉醺醺的人進來,橫七豎八,在前排坐下來聽。僅僅是他們的面龐、姿態與靈魂的形態,就足以使那里的圣潔遭受破壞。又像兩個西裝革履的人,走進一個化裝的狂歡舞會,坐下來談生意。
有人就有次序。在次序中,或者有自由,或者有捆綁。最痛苦的事,是以外在的次序,取代了生命的次序。當我們活著的意義及其樣式,受到外在次序的捆綁時,我們就不自由。當我們順服靈魂中的次序時,我們就自由了。
但最痛苦的事,其實還不是被外在次序捆綁。而是按我的天性說,我不可能主動順服靈魂中的次序?;浇讨?,把前一種處境叫做律法主義,把后一種處境下的出路稱為救贖。
你若不承認生命中有被給定的次序,高于外在次序,或者你不承認,自己不可能主動認識并順服這種次序,那救贖就與你無關。所以孔孟老莊無法觸碰救贖議題。知識分子有一種錯誤假設,以為理性上的認知具有一種力量,足以產生意志上的降服。其實,從理性到意志就如從南極到北極。如果一個男人知道應該戒煙,也的確想戒煙,卻永遠都戒不了。
這部電影也一樣。
對阿明來說,他活在兩種外在次序中,一是貧富懸殊,在當地家庭收入排行榜上,他家一定是倒數10名。二是學校的繪畫課,他在那里永遠只能拿到60分,因為他的畫不是對現實的肯定。林志鴻的父親是省議員,他的畫中規中矩,在一種穩定的外在次序中如實地臨摹萬物,給他帶來安全感。但對阿明來說,“現實主義”是個殘酷的詞。
如果真像郭老師說的,教他們繪畫不是為職業,而是為生命,“我只想教會他們,將來遇到困難時,可以用繪畫來抒發情感”,那么批評林志鴻的畫,也不公平。對阿明來說,想象力是他的避難所,是否定現實次序的方式,是宗教性的。但對林志鴻來說,他并不需要將想象力作為救贖的替代品。
學校選了林志鴻,排斥了阿明和郭老師,顯明教育的目的是對外在次序的肯定。換言之教育在本質上是律法主義的。阿明又畫了自己摘茶蟲的畫,比茶葉更大的是茶蟲,比茶蟲更大的是他的蠟筆。郭老師把它寄出去,得到了世界兒童畫展的優勝獎。好消息傳進小小的鄉村時,阿明已因雨后感染去世。
遺憾的是,新版淡化了這種生存次序與靈魂次序的張力,而將焦點過于放在兒童繪畫的想象力上。十幾年后,郭老師在城里開辦兒童畫室,鼓勵孩子們率性而為,畫出很“古阿明”的畫。這就把對想象力的肯定后現代化了。這一群天馬行空的孩子,和另一群在網吧天馬行空打游戲的孩子,將來在外在次序中,或有區分;在靈魂的次序中,沒有本質的差別。
當熟悉的旋律再響起,剩下的不是鋒利的追尋,而是偽裝的鄉愁。想象力拿來做什么呢?若不能叫人追問意義與樣式,想象力也不過是自我麻醉的偶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