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像中國】和精神病無關
我在廈門拍了個精神病院的紀錄片,4月在千里之外的昆明展映。放映后的交流時間,觀眾席站起來一位瘦弱的小女生:我也不知道怎么會跑進了這個放映廳,你知道嗎,我就是從那醫院出來的。
愣了一下。感覺就像江湖郎中到一個新地方擺攤,圍過來一群人,里頭一人對他大喝一聲:你的膏藥我用過!于是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著他。我不安地看著那個戴著黑框眼鏡的女生,聽她講述了自己與這所精神病醫院的故事。
高考前的那段時間,她突然覺得自己可能有精神問題,于是獨自來到這座離老家只有一小時車程的醫院。在那里她得到了很好的開導和治療,一個月后出院回家。經過一年復讀,考上了云南的一所高校。她非常感謝那里的醫生和護士。最后她對我說,你的片子讓我覺得溫暖。
還有一次,在香港藝術中心的放映廳里,一名來港學習的內地學生發表完一通感想之后扔給我一句話:我覺得您這片子拍得不夠慘。
這種不像問題的問題讓我怎么回答?這時觀眾席突然有兩名學生舉手站了起來,其中一個沒拿話筒就說:我們倆都是廈門人,我家就在仙岳醫院旁邊,我就是在那附近長大的。
所有人的視線都轉到他們兩人身上。這位男生接著說:很多人對精神病院有偏見,其實那里特別安靜特別樸素。片子里醫生護士那么有愛心,很了不起。
我對那位覺得拍得不夠慘的同學說,剛才那位同學說了我想說的話。
對于七區病房,我從不吝嗇“溫暖”這樣的詞。
去年暑假我回去了一趟,提了一些病人難得吃到的零食,也帶了兩張DVD光盤,那兒的護士和病人都還沒看過我給他們拍的紀錄片。
剛進門就看到“新疆”抓著一把龍眼邊走邊吃,我叫一聲:“新疆,還認識我嗎?”他轉過頭驚訝地看著我,然后放下龍眼跑過來和我握手,有點拘謹。
辦公室的護士很多都是新面孔,還好護士長還認得我,指著桌上的一堆龍眼說:“趕緊吃,今天剛摘的,你來得正是時候。”我才知道院子里那棵巨大的老樹,原來是龍眼樹。走到院子里時,朱華強剛從架在樹上的梯子上下來。病房有什么重大的事情都少不了他,摘龍眼也不例外。他看到我,仍是一臉爽朗的笑。曉玲仍是從他的身后躥出來,塞了一大把龍眼讓我吃。
病人走的走來的來,倒是老樹上的龍眼長勢喜人,一串串壓彎枝頭,增添了不少新意。
看片子時,幾名護士對一些鏡頭表達了不滿。比如護士和病人打乒乓那段,按醫院規定是不允許的。還有“新疆”、朱華強他們幫忙照顧正在搶救的病人,王立志打病人等等場景,盡管她們承認都是事實,卻怕別人誤會管理存在問題。
這是個相當脆弱的群體,不管病人還是護士,都在小心翼翼地規避著可能發生的傷害。意識到了這一點,才可能與他們和睦相處、談笑風生。
院長接受采訪時說,七區的護士是全院乃至全市“精神文明建設”中最為優秀的團隊。這點我感同身受。七區的條件是全院最差的,但這兒的歡聲笑語反而最多。她們會詳細地記錄所有病人每天的服藥情況及身體狀況。在世人眼里那么輕薄的生命,在這里卻能得到真正的尊重。
我記得拍攝的最后一天,我去辦公室和她們道別,看到一個護士在流眼淚。我很好奇,偷偷問別人。她們都含糊其詞。后來才告訴我,她被調到了別的病區,但她對這里的病人有感情了,很不想走。
還有一位在這里工作了8年的護工阿姨,很多病人都是她看著長大的。她親切地稱一個滿地拔草吃的小孩為“小不點”,感覺像在叫自己的孩子。
“新疆”仍在幫忙照看不能自理的病人,但也開始有自己的煩惱。用護工阿姨的話說,他處在“發情期”,經常會有異常舉動。除此之外他仍然是大家眼里的開心果。護士長還記得當年剛進七區病房時的“新疆”,語言不通,孤僻暴躁?,F在他已經能用普通話和大家順暢溝通。護士長開玩笑:要是有人教他,外語都學會好幾門了!
朱華強和曉玲仍是護士的好助手。剛摘完龍眼渾身是汗,到吃藥的時間了,他們二話不說幫忙監督其他病人服藥。
沒有這些病人的幫忙,護士們也能做好自己的工作,但肯定要累得多;這些病人不主動去做這些事情,他們也能吃好喝好,但或許得不到這種溫飽之外的成就感。
后來我常為自己的無所作為感到不安?;蛟S護士長只是想把“七區病房”這個大家園守護得更加美好,而我在記錄下他們生活的同時,也觸痛了他們脆弱的神經。
但我堅信多數觀眾會善意地看待這部片子。對于其中的每個人物,自由可以是封閉小院,生存條件只限一日三餐及日常藥物,但溫暖與笑容,卻一個都不能少。
每年夏天龍眼樹都會結出豐碩的果實,那時還會是朱華強踩著梯子上去摘,曉玲會站在樹下接應,也可能坐在一邊已經吃上了。如果我再去,仍希望能看見“新疆”抓著一把龍眼邊走邊吃,被我叫住后,轉過身來拘謹地和我握手。